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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及至穆宗平靜下來,她原來那種壓抑下的恐懼感忽然爆發,她再也顧不得宮規,再也顧不得嚴令,此時此刻,她只想逃,只想快快逃離這可怕的地方。安只拼命奔跑,仿佛身後有一隻噬人的野獸。忽然間似撞上了什麼,被反彈了出去,跌坐在地,但聽得一個人詫異地問她:「你是誰?這大半夜了,你怎麼在外面亂跑?」

  安只跌坐在地上,瑟瑟發抖,根本沒辦法聽清楚對方說的話,那人無奈,拉起她,卻只覺得她雙手冰冷潮濕,顫抖不已。

  安只卻覺得對方的手溫暖乾燥,一股暖流,自他的手心,流入她的身上。她此刻,直如溺水的人要拉住一根救命稻草,似將要凍斃的人擁抱住一個暖爐,她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膽子,完全不計後果地緊緊抱住了那人。她緊緊地抱著,直到自己身上的顫抖停止了,直到自己與那個人肌膚相貼的地方變得溫暖,這才緩緩地鬆開了手,才清楚地看到自己抱住的人——

  「啊」了一聲,安只嚇得忙鬆開手,失聲道:「只沒大王。」

  只沒稀奇地看著這個膽大的宮女,剛才他晚飯後去探望耶律賢的傷勢,兩兄弟坐下來聊了一會兒,此時方出來。不想這個宮女忽然跑過來,差點把他撞倒,他好心去拉她,她反而緊緊抱住自己,幾乎是用盡兩人最大限度貼近的姿勢,肌膚相接。

  若不是她身子冰冷,哭得忘我,把他衣服的裡面三層都哭濕了,他簡直可以認為,這個宮女是打算在這禦園中就和他產生某種叫「肌膚之親」的後果。似乎此刻,這個傻宮女才發現自己是只沒大王?那她之前當自己是什麼?內侍嗎?

  他提起燈籠,照照她的面,但見她哭得滿面脂粉糊作一團,雙目紅腫,當真是要多醜有多醜,可是不知為何,卻奇異地有一種誘惑之力。

  或者是春天來了,或者是這具妙齡的身軀,已經到了足夠成熟的年紀。

  只沒看著她,忽然有些神差鬼使地拉起她的手:「你怎麼了?」

  安只欲言又止,卻不敢說。只沒看了看身後,再看看這夜色,歎道:「你這樣子,遇上了人還得闖禍,到我宮中先洗個臉吧。」

  他的宮殿離此不遠,便領著安只去了自己宮中,叫人打了水給安只洗了臉,此時方才發覺,這宮女竟是個絕色佳人。看她服飾,似是延昌宮中人,可是延昌宮中他去過多次,竟未發現有此尤物。

  屏退左右,扶了安只坐下,細問她:「到底怎麼回事?你可是皇叔身邊的宮女?今日是被宮裡其他人欺負了嗎?怎麼哭成這樣?」

  安只驚魂甫定,只覺得格外留戀此處的溫暖、此處的安靜,哽咽半晌,才道:「奴婢、奴婢不敢說。」

  只沒憐惜地道:「別怕。萬事都有本王給你做主。」見安只低頭,她的裙角邊卻有點點血跡,不由一驚,問她:「這是血?到底怎麼回事?」

  安只崩潰地撲到只沒懷中抽泣:「是主上,主上剛剛忽然發狂,當著我們的面殺了東兒。鮮血四濺,我還以為下一刀就會落到我頭上。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只沒猶豫了一下,將安只牢牢抱住,輕聲安慰:「沒事了,別怕。」

  安只靠在只沒肩頭,驚恐得不能自已,顫聲道:「大王,救救我。再待在主上身邊,我會沒命的。救救我。救救我。」

  只沒憐惜地安撫著她:「放心,你現在很安全,別怕。」

  安只此時的心神已經完全穩定下來了,但她以其本能感覺到只沒似乎在享受著她的驚恐、她的依賴,她抓住了這點本能,她要離開穆宗身邊,她要活下去,她不想活在每日生死邊緣的恐懼中。而此時,眼前的這個人,是她唯一能攀住的救命稻草。

  一旦她感覺到這一點以後,她的本能比思想更快地產生了行動,她不顧一切地將身子緊緊貼住只沒,用盡她從以前的宮女那裡學到的所有誘惑人的語言和本能:「大王,我求了無數次長生天,能夠降下一個救我的人。不承想,就遇上了您。是不是長生天派您來救我的,只沒大王……」

  只沒很年輕,他被穆宗有意縱容著養大,年輕的心中沒有多少恐懼和警醒,而因為穆宗的隱疾,在他到了年紀的時候,也沒有人及時體貼地為他安排應該有的嘗試,此時他的身心,最是容易被燎著的時候,而安只,就是那團火。這團火,這一夜,把他燒透了,燒熟了。

  宋國大舉發兵北伐,穆宗受群臣之請,御駕親征。此時韓匡嗣府中,父子兩人,也正進行著一場秘密的對話。

  韓德讓心事重重:「父親,您的計劃,還是不變嗎?」

  韓匡嗣點了點頭:「我這邊若有事,便會讓志寧第一時間送信給你。」志甯是韓家從小訓練的高手,在韓德讓小時候以侍從身份跟在他身邊保護他和耶律賢,後來又訓練一個與韓德讓年紀差不多的侍從信甯,才將志寧換了回來。

  韓德讓心中一沉:「父親,便是為了韓家,也總要想一個穩妥的辦法才好……皇子賢他……」

  韓匡嗣陰沉著臉:「顧不得了……以人膽和藥的事,還在繼續進行,我不能再等了!」他見韓德讓的神情,一擺手道,「你放心,我總有更穩妥的辦法!」

  他便是要除去穆宗,也不會粗暴簡單到身懷白刃而襲之,他是個醫者,醫者要殺人,總是可以不留痕跡的,之所以要韓德讓準備,也不過是以備萬一而已。他看著愛子的臉,這張臉雖然看似已經長大成人,但在父親眼中仍然有許多不成熟,他心中暗歎一聲——若是有個萬一,德讓,韓家將來的千斤重擔,幾代人的期望,就要由你來承擔了。

  下藥,固然讓人很難察覺,然而一個君王的死,又豈能無聲無息,最好的辦法,就是讓自己與他同時中毒,甚至死在他的前頭,才能夠讓身後家族免去災難。幽州之行,註定是他的死亡之途。

  然而,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剖腹取心,天人共憤,這暴君一日不除,他一日如烈火灼心,那些死去的冤魂,都似乎在看著他。與之相較,能否保得皇子賢上位,反而成了其次。

  上京宮闈深深,他有諸多不便,幽州路途遙遙,暴君身體不適發病的幾率就高,而經過身邊查驗的層次也會相應從簡,這也是他最好的下手機會。韓匡嗣站起身,緩步向外走去,一步、一步,走得格外沉重,也格外堅定。

  韓德讓跪下,哽咽:「孩兒拜別父親。」

  初升的太陽,透過樹蔭,如碎金般灑落在韓匡嗣的肩頭、臉上,陽光與陰影交錯,變幻莫名。

  韓匡嗣出府,上馬,一路疾行至校場,他是太祖廟詳穩,率太祖斡魯朵一支兵馬,自然先在校場集中。此時,遼國將士們已在校場排列成行,整裝待發。蕭思溫等文臣自然是在等候皇帝一起出發。誰知道大家在朝上等了半晌,大殿上方的寶座上依舊是空蕩蕩的。

  此時在校場的諸將也等得詫異起來,韓匡嗣等幾人便又入宮來詢問。蕭思溫又氣又惱,眼看時間將到,便揪住內侍問,內侍吞吞吐吐半天,方道皇帝宿醉未醒。蕭思溫大怒,喝問太平王去了何處,又說太平王剛才已經入宮,去見皇帝了。正爭執不下,便有內侍自宮中傳來消息,請蕭思溫等幾名重臣入內殿。

  蕭思溫等到了延昌宮,進了穆宗寢殿,方見罨撒葛一臉無奈地站在穆宗榻前,穆宗此時卻是爛醉如泥,鼾聲如雷。蕭思溫頓足:「主上親口說今日率軍出征,為何竟、竟醉成這樣……」

  罨撒葛亦是無可奈何,他怎麼曉得穆宗昨夜鬧騰了這麼一場之後,回到寢殿依舊把自己喝個爛醉,以至於今天早上已經像個死豬一樣拖都拖不起來了,只得問蕭思溫:「思溫宰相,您看怎麼辦?」

  蕭思溫沉聲道:「君無戲言,如今三軍整裝待發,主上不出,難道還要解散三軍不成?這不成了周幽王了?」

  周幽王烽火戲諸侯,最後鬧得個國破身亡,這可不是好兆頭。罨撒葛聽了也是臉色鐵青,猶豫道:「要不然,群臣率軍先行出發,待主上醒了以後,再讓他追上來?」

  蕭思溫看著罨撒葛,冷笑:「率軍先行,誰來率軍?誰的身份可以代主上率軍?」

  罨撒葛歎道:「只是暫代而已,不如請屋質大王,或者休哥郎君?」

  蕭思溫冷笑:「我還以為您會說皇太叔或喜隱郎君呢。」

  這話說得非常不中聽,罨撒葛也只得忍下來了,苦笑:「要不,我來?反正只是暫代而已,等主上醒了,便可交由主上決定。」

  蕭思溫卻看了一眼穆宗,道:「若主上醒了,卻不肯追上來呢?」他已經相當肯定,穆宗今日醉酒,固然是長久以來的惡習所致,但有大半的原因,還是不願意面對幽州的兵臨城下之局面。

  罨撒葛語塞:「這……」

  耶律休哥便道:「要不,等主上酒醒,我們一起跪請他親征?」

  蕭思溫冷笑,指了指外頭:「等主上酒醒,太陽都要落山了,怎麼出發?就讓集結在校場上的軍隊,站在那裡呆等一天,再解散?」

  罨撒葛大驚:「萬萬不可,如此軍心就要渙散了。」他看了一下蕭思溫,只得低聲下氣地問他:「思溫宰相可有什麼辦法?」

  蕭思溫冷冷地說:「不管主上是醉是醒,今日只能是坐上輦車,與大軍一起進發幽州,這才是唯一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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