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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花哥呈上熱巾子,穆宗擦了臉,略清醒了些,冷笑:「這就嚇到?虧他還是大將,真沒用。」想了想還補充了一句,「兀欲留下的人,果然當不得事。」

  罨撒葛無奈道:「如今他是您的臣子……主上,既然知道喝酒不好,您以後還是少喝酒吧!」不想他這邊說著,卻看到穆宗的手又在摸向酒壺,惱怒地提高了聲音,叫道:「主上!」

  穆宗心虛地把酒壺往身後藏了藏,想想又拿出來,搖頭不在乎地說:「罨撒葛啊,一個人幾十年的習慣,能說改就改得了嗎?我心裡煩,不喝難受!」

  見罨撒葛又要再勸,忙岔開話頭:「別說朕了,你今日去李胡府的情況怎麼樣?」

  罨撒葛方道:「李胡果然裝病……」

  穆宗打斷他的話,不耐煩地說:「朕早就知道了,哼,這老狐狸他要不裝病我還不疑他,他這一裝病,我就真的疑定他了。哼,我看他是活夠了……」他一激動,忽然嗆到了哪裡,劇烈地咳嗽起來。

  罨撒葛忙上前拍著穆宗的後背,安撫了好一會兒,看穆宗咳嗽漸止,才勸道:「主上,您就算不是為了別的,也得為了您自己的身體保重,還是少喝酒吧!」

  穆宗看著罨撒葛,忽然笑了,他的笑聲越來越大,直至變成了狂笑。

  罨撒葛驚惶地看著穆宗,不知道他在笑什麼,好一會兒,穆宗才停下了笑,忽然道:「你以為朕願意嗎?啊,你以為朕願意喝酒?你以為朕願意殺人?你以為朕願意當這個皇帝嗎?」

  罨撒葛臉色一變,看了一眼左右,見所有的人撤得乾乾淨淨,方艱難地叫了一聲:「大哥!」

  穆宗的聲音似哭似笑,似醉似醒:「罨撒葛啊,你說我活著為了什麼?做這個皇帝是為了什麼?我不能近女色,我也沒有後宮三千,唯一的原配皇后也被我親手殺了。我不喜歡看奏摺,不喜歡坐在朝堂上坐一天屁股不動窩,不喜歡跟那群老狐狸打哈哈,不喜歡跟那些後族、皇族討價還價,我不喜歡他們拿什麼漢主劉繼崇、周主柴榮、宋主趙匡胤的事情來煩我!我就喜歡無拘無束地打獵喝酒,咱們兩兄弟,還像從前那樣,在草原上喝酒吃肉,何等快意!」

  罨撒葛一陣心酸,點頭:「我知道,我都知道,大哥!」

  穆宗嘿嘿笑道:「可我怎麼能不做這個皇帝呢?從小到大,我身邊所有的人都在對我說,我是太宗皇帝的兒子,這個皇位本來就是屬於我的,我一定要奪回來!所以我就去奪了,我以為我得到皇位之後,我會開心一些。可是沒有!皇位沒辦法讓我更開心,也沒讓我過得比以前更好!一切都沒有變,甚至變得更糟了。」他自暴自棄地吼著,「我是大遼天子了,可我依然是個廢人!廢人!你知道嗎?」

  罨撒葛跪倒在地,哽咽道:「大哥!」

  穆宗冷笑,舉著酒壺向口中倒酒,他倒得極快,快到不及下嚥,快到犯咳不止,他邊咳邊笑:「你知道嗎,每次思溫拿朝政上的事來問我,每次我聽到宋國又想北伐了,漢國又來要救援了,國庫開銷不夠了,徵稅征不上來了……這些東西我聽了頭就會炸開,我會害怕,我會不知所措,我就想逃離。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怎麼應對才是對的,才不會被他們指著鼻子罵愚蠢,罵禍國殃民。我怎麼決斷,都是錯的,都是錯的!我,呵呵,我只能用殺人讓他們閉嘴,我只有在喝酒的時候才會開心,你明白嗎?你明白嗎?」他扔下酒壺,搖著罨撒葛的肩頭大吼。

  罨撒葛緊緊抱住他的膝蓋:「大哥!可您畢竟是大遼天子,整個大遼都是您的。您如今已經不用再顧忌他們想什麼了,為何不振作起來?」

  穆宗搖搖頭,歎息:「振作不起來了,我身上……」他拍了拍自己,嘿嘿笑道,「我整個人,已經掉到泥沼裡,臭了、爛了,起不來了,就這麼喝、喝、喝……喝到死為止!」

  他又低頭笑著拍了拍罨撒葛的臉:「有朝一日等你坐上我這個位置,你就會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喝酒了!因為除了喝酒,我已經沒有別的事好做了。」他呵呵笑著,指了指龍椅,「你說,皇位是什麼呢?它就是一個妖物,呵呵,靠近那個皇位的,人坐上去,或者坐不上去,都會成為怪物,怪物。」

  他跌坐在氊子上,又灌了一口酒,莫名地,許多往事湧上心頭。他小時候是很心軟很膽小的,走出帳篷連小羊都能夠拿角欺負他,姐姐呂不古常常跑來趕跑小羊,歎道:「我的小述律啊,你不可以這麼軟弱的。」

  後來父親當了皇帝,後來父親要南征,後來祖母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可怕。

  在他童年的印象裡,祖母述律太后是個連走路的聲音都能夠讓他發抖的人。她不喜歡他的軟弱,不喜歡他父親太宗在漢化問題上與她漸漸背離。他有畏女之症,她只會給他一群宮女教他去征服;他頭一次打仗看到血流成河的場景嚇暈了過去,她卻只會怪他軟弱無能。她扔給他一把刀子,讓他去殺人,不殺,就不配姓耶律,不配當皇族,不配當她的孫子。

  他拿著刀,去殺人了,頭一次殺人,他嚇尿了,那一個月天天從噩夢中嚇醒。在祖母眼中,他只是那個膽小沒用的孫子,哪怕他是太宗長子,她仍然越過他,立了叔叔李胡為皇太弟。

  祖母是他人生中第一個噩夢,不管過了多少年,仍然能夠讓他在夢中嚇尿。在祖母面前,他連反抗的心都沒有。直到世宗繼位,那個高高在上的神魔之像,忽然就塌了,塌得這麼忽然,塌得讓他憤怒和無措。

  然後,仿佛所有的人都在同他說,皇位是他的,他應該爭回來。而他,也不甘心向那個並不聰明的堂兄就這麼俯首稱臣。或許他不如世宗的膽子大,可是從小到大,世宗都不如他聰明。

  於是就有了祥古山之變,就在最接近皇位的那一刹那,誰也不知道,他內心的膽怯令他當時在重大的壓力和恐懼下,近乎崩潰。是他飲了半袋烈酒,才有膽子面對著皇座底下這一群豺狼虎豹。

  然後,他的人生,就離不開酒和殺戮了。

  有時候午夜夢回,他會覺得,現在的自己,到底是個活人,還是個怪物?原來那個連小羊都不敢傷害的耶律璟,是什麼時候消失的?有時候他看到花,也還會不忍折下;看到受傷的小鹿,也會親手去包紮;甚至連腳邊的一隻小蟲,他也會不讓侍者去傷害,而是自己輕輕拈起,放到一邊去。那些也是生命,不是嗎?他毀滅了許多生命,可他也希望,有些生命,是他可以放過的。

  他提著酒,看著眼前一臉擔憂的弟弟,忽然笑了:「罨撒葛啊,你現在還是好好的,好好的。多好,我告訴你啊,你要趕快,趕快……」

  罨撒葛怔怔地問:「趕快什麼?」

  穆宗呵呵笑道:「再娶一房妻子,生下兒子,過正常人的日子……我們太宗一系的血脈,都靠你了。」

  他說著,站起來拎著酒壺搖搖晃晃地向寢殿行去,嘴裡卻哼著草原牧歌:「家住雲沙裡,牛羊遍草地,春來草色濃,芍藥相間紅。大兒牽車小兒舞,但馳草原綠浪裡。一春浪蕩不歸家,自有穹廬障風雨……」

  看著穆宗遠去,罨撒葛跌坐在臺階上,捂住了臉。他不知道為什麼,事情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來。

  小時候,他聽說過伯父人皇王耶律倍的故事。當年耶律倍為述律太后所迫,失位去國,投了唐國(後唐),最後被李從珂所殺。

  後來太宗南下,接回耶律倍的姬妾,他們才聽說了耶律倍在唐國的事情。那個原來溫文爾雅的大伯,在失去皇位和母親殘暴的摧殘下,也已經成了怪物。從逃離母親的那一刻起,耶律倍似乎把所有的女人,都當成了母親。他身邊的姬妾,會被他一次次刺臂吸血;他身邊的婢妾,稍有過失,就會被他炮烙挖眼。唐主做主許配給他的繼妻夏氏,也因此嚇得跑去削髮為尼。

  當時他只是唏噓,只是感歎,可他沒有想到,第二個在皇祖母的威壓下成為怪物的,會是他的親哥哥,會是已經成為皇帝的耶律璟。

  到底是皇祖母的餘威,還在令她的兒孫不得安寧,還是有機會能夠得到皇位的人,都會成為讓人看不懂的可怕怪物。不只是他的哥哥,不只是人皇王,甚至當年的世宗,他的許多行為不也是很怪異的嗎?罨撒葛看著空蕩蕩的龍椅,他摸了摸,又似乎被火燙似的縮了手。此時,大殿裡只剩下他一人,一種詭異的恐懼籠罩著他,也籠罩著整個大殿。

  穆宗睡了,死裡逃生的內侍宮女們,方才相互攙扶著各自回房。

  安只忽然甩開扶著她的宮女的手,捂著臉,逃也似的狂奔。宮女露珠欲去追她:「安只……」

  另一個宮女奈奈卻拉住她:「別去了。」

  「夜半三更了,我怕她有個意外可怎麼辦……」

  「有什麼意外,大得過剛才的事?畢竟,我們還活著,東兒他們,卻是連意外都沒有了。」

  露珠不由得為安只辨護:「她也不是故意的,剛才那樣的場景,我們能活著,就是萬幸了。有心無心,誰能避得過。」

  奈奈想到方才的情景,臉色也稍霽,歎道:「讓她走走吧,我怕你去拉她,她也未必記你的好。」

  露珠拭淚:「唉,主上這動輒殺人的脾氣越來越難以克制了。你說這日子可怎麼過啊?」

  且不提幾名宮女議論,此時的安只,卻是整個人精神似要崩潰了。她當時把被子遞給東兒的時候,只是本能的畏縮,乃至看到東兒慘死,那一刀竟似砍在她的身上,而眾宮女看著她的眼神,好像她要故意害死東兒似的,讓她只感覺萬箭穿心。而後,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穆宗狂性大發,所有的人都已經嚇到崩潰,卻連尖叫都不敢了,只死死拿手捂著嘴,恨不得把自己縮成螻蟻那麼小,只覺得下一刀快要砍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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