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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眾人皆是面色沉重,穆宗忽然吃吃地笑了起來,宿醉未醒的臉上透著詭異的神情:「呃——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都這麼一驚一乍做什麼!」

  蕭思溫頓足:「主上,看宋軍的氣勢,豈是簡單,若不全力應對,只怕燕雲十六州不保。」

  穆宗打了個酒嗝:「呵呵,不保就不保吧,有什麼可惜的!」

  蕭思溫氣得指著穆宗:「主上!您怎可如此荒唐!」

  穆宗露出白癡似的笑容:「荒唐?那是……什麼?能吃,還是能喝?」

  蕭思溫只能拼命深呼吸,才能讓自己不至於暴怒之下失態犯上:「主上!幽州是上京的門戶,如若幽州失守,上京危殆。如今軍心渙散,皆因他們曾聽說主上說過不要燕雲十六州。事到如今,如果還想保住幽州城,必須主上御駕親征,向天下人宣佈,大遼不會輕棄幽州。否則,恐怕宋兵會趁勝追擊,長驅直入,到時候就不僅僅是一個幽州城的問題了……」

  蕭思溫還在說著,穆宗卻在聽到「御駕親征」四個字時,整個人就神經質地跳了起來,揮舞著手胡亂叫道:「什麼?御駕親征?不——我不去,我不去!」

  蕭思溫上前一步,大喝一聲:「主上,只要您還是大遼皇帝,您就得去。」

  穆宗看著蕭思溫雙目炯炯的眼神,不禁畏縮了一下,跌坐在龍椅上,旋而意識到自己才是皇帝,憑什麼要被一個臣子所威脅,發作起來,指著蕭思溫喝道:「你、你好大膽子!」

  「老臣為大遼江山計,只能大膽進諫。」蕭思溫上前一步,跪下。身為臣子,在穆宗因為各種猜忌而大開殺戒的時候,他只能避讓。然而身為宰相,他在重要的朝政之事卻是絕對要堅持正確的立場,否則的話,他不如就此辭官僅僅做一個後族之人罷了。

  他知道,穆宗因為得位不正,身上兼有怯懦和暴戾兩種特質,激了一將道:「主上不去,難道是膽怯畏戰?」

  果然穆宗此時酒氣上湧,本來的畏怯之心聽了此言,忽然化為暴怒,拍案大喝:「你敢說朕膽怯?哼,誰膽怯?誰畏戰了?去就去,明日一早,朕親自披掛上陣,率大軍前往幽州,生擒趙匡胤。」

  蕭思溫大喜,立刻跪倒:「主上英明,臣等遵旨。」

  諸臣一見,也忙跟著蕭思溫跪下:「主上英明。」

  穆宗怔怔地坐在龍椅上,看著群臣朝拜誇讚以後,就一個個退下去了。他晃晃暈乎乎的腦袋,拉住仍然還在場的太平王問:「剛才我說了什麼?」

  「主上,您說明日一早,您要親自披掛上陣,率大軍前往幽州,生擒趙匡胤。」罨撒葛見穆宗額角冷汗流下,跌坐在龍椅上,忙問他,「主上,您沒事吧?」

  穆宗強笑一聲:「沒事,沒事。」他無意識地去桌上摸酒壺,卻摸了個空,他方才是從內宮的酒宴上被罨撒葛帶人硬生生扶到開皇殿來的,此時幾案上,自然只有奏摺,哪來的酒壺。

  罨撒葛初是不解其意,再看穆宗茫然地東張西望,想了一下頓時明白,只得上前勸道:「主上,您明日一早要率軍出征,此時不能再喝酒了。」

  穆宗茫然地點頭:「好、好,你去吧,朕想先回去休息一下。」

  罨撒葛無奈,只得令人扶著穆宗前去,穆宗走了兩步,忽然似想到了什麼,回身招招手,見罨撒葛走到他面前來,又招招手,令罨撒葛附耳上前。他那滿是酒肉混亂的氣息撲在罨撒葛的鼻中,罨撒葛不禁皺了皺眉,但聽得穆宗嘟噥:「你得留下來,把那些人都扣在上京,不許他們跟著我,跟著軍隊,知道嗎?」

  罨撒葛眼神一斂,低聲道:「臣弟知道。」當年世宗便是緊跟著太宗出征,在太宗死後於軍中政變,奪得大位;而穆宗亦是在隨世宗出征時,趁世宗死後,奪得大位。穆宗自上位以後,便防著這點,若是四季捺缽,便帶著這些離皇位最近的競爭者,就近監視。若要出征,卻將他們盡數留下,讓罨撒葛在上京控制著他們,以防他們再製造同樣的機會。

  罨撒葛不想穆宗醉得如此厲害了,居然最後一點清醒的神志,還在關注此事,不禁心中一凜。當下便吩咐侍從將穆宗送回內宮,自己轉而去準備明日穆宗出行之後,所有軍中和京中的一切事宜。

  穆宗回了後殿,在那裡呆呆地坐了好一會兒,他的腦袋此時還是暈的,一時不知道應該做什麼才好。方才的酒宴自然在他離開的時候已經撤了,貼近小侍花哥戰戰兢兢地上前問他是否要回寢殿去休息,被他隨手拿了件什麼器皿砸過去以後,再也沒有人敢說什麼了。

  夜幕降臨,寒意漸上,每到夜晚,都是穆宗最怕面對的時候。

  他不敢上床睡覺,孤獨一人漫漫長夜無法入眠的滋味太難受,他不想面對,更不敢接受近距離和另一個人在一起度過長夜。所以,他到了夜晚,就想喝酒,只有喝了酒,他才會開心,才會興奮,才不會害怕死亡和孤獨。他知道此時不應該喝酒,因為他答應過蕭思溫,明日要御駕親征。

  可是此時他獨坐在那兒的時候,忽然覺得非常抵觸,這件事並不是他自己想要的,而是蕭思溫逼他的。

  他為什麼要去睡覺?為什麼要明天一早起來去面對他不想面對的事情?「御駕親征」這四個字,讓他想起了世宗的死亡,世宗就是在御駕親征的前夜被人謀殺的。

  而他呢,他就算能夠安全地親征了,去了幽州,又能怎麼樣?這些年以來,遼國面對南朝的戰爭中,能有多少是勝戰?就算贏了,分享好處的,不過是各大家族的勢力,他這個皇帝,又能有多少好處?他若是敗了,那些黑暗中的狼,就會撲上來,譏諷他、嘲笑他、謀算他,把他撕成碎片。他內心憤恨、恐懼、焦慮、興奮,各種情緒交織,如烈火灼心,他要喝點什麼,把它澆滅掉。

  他拍了拍桌子,喝道:「怎麼沒有酒?沒有肉?沒有樂?」花哥不敢怠慢,忙又急急令人擺上酒,叫了侍人來殿上當著穆宗的面現場烤肉,又叫了樂人來演奏。

  本來還應該有美姬歌舞,但穆宗素有厭女之症,這一場合就免了。這麼多年,穆宗身邊的宮女,也一直以驚人的消耗率在新舊更替中。

  宮女安只已經在穆宗身邊三年多了,這算是待得比較長久的宮女。她每天起床後,總是要拿黃粉塗抹在自己雪白的面龐和紅潤的雙唇上,以掩蓋自己的天生麗質,卻又不敢打扮得讓自己在小宮女中顯得年紀太大。

  穆宗厭惡太漂亮太有誘惑力的女人,更憎恨成熟強勢的女人。前者讓他自卑,後者更是他的童年陰影。這兩種宮女,在穆宗身邊,死得最快。

  然而既然入了宮,成為宮女,不甘平庸的話便只有拼命想辦法出人頭地,在一個沒有妃子,連皇后都死了的後宮,宮女唯一的奮鬥目標,自然也只有穆宗了。這麼多年,安只親眼看著多少個漂亮的、有野心的宮女,想盡辦法擠到穆宗身邊去服侍,卻往往最快做了穆宗的刀下之鬼。

  她和那些宮女並沒有多少不同,她同樣漂亮,同樣也有野心,同樣也是曾經想盡辦法擠到穆宗身邊去服侍,然而幸運或者不幸的是,在她來到穆宗身邊才三天,就親眼目睹了一個比她更漂亮更有野心的宮女,在穆宗一場酒醉之後,毫無理由地被殺了。

  然後,那美麗而充滿野心的身軀,就這麼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被拖出去,隨便扔在化人場中,消失在人世間了。這件事,嚇破了她的膽子,也讓她變得更謹慎小心。

  她躲在所有的宮女後面,觀察著每一個死掉的宮女,是因為什麼事而觸怒穆宗的,然後小心翼翼地想盡辦法,不去觸碰這個禁區。

  酒肉很快上來了,幾名樂人也在廊下吹奏樂器。穆宗的桌子上,擺著大碗的酒、大盤的烤肉,幾個宮女侍從均戰戰兢兢,庖人在爐邊顫抖著不停烤著肉送上。安只羡慕地看著那些樂人,他們沒有接近穆宗的機會,所以他們的損耗率通常比那些內殿小侍和宮女小得多。

  烤肉的庖人已經汗流浹背。站在烤肉架子邊被熏烤固然是一回事,然而半醉的穆宗,是最不好服侍的。酒還罷了,此時的肉稍烤得焦一點生一點,那就是死罪;燙一點冷一點,他就會暴跳如雷。烤出來的肉,十份裡有八九份都要被近侍花哥剔掉,還不能耽誤了送上去的時間。

  穆宗已經喝得大醉,長期的精神壓力和暴戾的性格,讓他更為殘暴,拍著桌子叫:「來人,再上酒!」近侍小哥連忙上前倒酒。

  穆宗一揮手,醉醺醺地把割肉的小刀掃在地上,小哥連忙跑了出去拿小刀奉上,不想心驚膽戰,腳步一軟跪倒在地,他嚇得連忙把小刀舉得高高的,才沒跌落在地。

  穆宗卻已經是拍案大怒:「賤奴,叫你拿點東西就敢這樣陽奉陰違,還敢砸東西!」他一把奪過小刀揮舞著,氣勢洶洶地威脅。

  小哥嚇得跪在地上,閉目等著死神降臨。不想穆宗揮舞著刀子好半晌,忽然跌坐下來,吐了一地,頭一歪,便已經醉死過去了。

  小哥只覺得死神從頭頂一掠而過,居然還能夠險死還生,一口氣松了,頓時癱倒在地,竟連爬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

  花哥見狀,忙令樂人止樂,庖人退出,令宮女收拾諸物,自己帶著幾名小侍,將穆宗安置在旁邊的榻上,蓋上被子,熄了近處的燈,再令幾名宮女小侍守夜,自己方去睡了。

  卻不知這一夜,又出了更大的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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