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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烏骨裡亦知事情重大,在心上人面前,竭力做出善解人意的模樣,將素日的刁蠻都收了起來:「喜隱,你放心去吧,我會在這裡等你的。」喜隱一肚子鬱悶,隨著那管事經過層層回廊,去了屋質後殿穹廬中。

  自祥古山事變以來,十五年過去了,耶律屋質也老了許多,與之前相比,精氣神更差了許多,病懨懨地道:「喜隱,你來找我,有什麼事?」

  喜隱跪下,將罨撒葛前日到他們府中肆意抓人,氣得李胡病重,如今府中也被監視等事激動地說了,他說的時候,自然是有心掩飾,開脫自家:「屋質大王,您是皇族裡最受人尊崇的長輩,這一次可不能撒手不管啊。這刺客也許是宋朝派來的,也許是有人刻意栽贓的。誰都猜我們府上有重大嫌疑,我們犯得著那麼傻去做這事嗎?」

  屋質看著喜隱那張年輕而自負的臉,低聲問:「那你想要我怎麼辦?」

  「還請屋質大王以宗室的身份出面阻止此事。否則的話,我父子身家性命事小,只怕主上的為人,到時候又是一番血雨腥風,牽連無數人。」

  屋質緩緩道:「哦,你們也怕牽連他人嗎?」

  喜隱強笑道:「屋質大王說哪裡話來,我父子為人,別人不知,大王豈可不知。兀欲於軍中政變,我父親為了大局著想,甘讓皇位,屋質大王可是見證之人。祥古山之變,我父子遠在上京,卻教奸人行計,釀成血案。我父親本是無辜,卻因為應天皇後親許皇位,以至多年來遭受猜忌打壓,幾番陷害。屋質大王,都說您是耶律皇族最公平的人,同為太祖的子孫,如今他們兩支當皇帝,打壓異己,唯有我們這一支備受打壓,您總也應該還我們一個公平吧。」

  聽喜隱越說越激動,屋質的老眼漸漸合上,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唉,喜隱啊,我老了,如今老眼昏花,看不清字,連說話都費力。朝廷裡的事情,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喜隱啊,你回去吧。」

  喜隱大急,一隻腳不由站了起來:「屋質大王!」旋而又鎮定下來,道,「朝中同情我父子的人不少,方才與我同來的,便是思溫宰相的女兒,屋質大王可要見一見她?」

  屋質猛然睜開眼睛,這一眼讓喜隱覺得自己的心肝脾肺都要被看穿了:「喜隱,回去吧。告訴你父親,耶律一族經不起太多折騰。從太祖到現在,死的人已經太多了。咱們帶著部民,學漢人建國是為了過好日子。不要到頭來,為了金殿上那把椅子把大家都折進去了。」

  說完,他便閉上了眼睛,不再理他。喜隱沒想到屋質這樣回答,頓時慌亂失措,欲待再說,話到嘴邊自己也覺得膽怯到不敢開口。

  侍立一邊的管事走了過來,壓低聲音,恭敬地道:「喜隱郎君,我家大王精神不支,請您先回去吧,有事下回再說。」

  喜隱茫然不知所措,怔怔地站起來,隨著那管事向外走去,只覺得高一腳低一腳的,竟似不在平地上了。

  屋質看著喜隱的背影,輕歎了一聲,緩緩躺下。時間過得真快,又是一代新人起來了。這皇位,又到了相爭的時候嗎?他想起了這輩子經歷過的幾番風雨,大遼開國以來,皇位傳續三次,而這三次,他都遇上了。

  第一次,是太祖耶律阿保機死的時候,他還只是個懵懂少年,然而那次的大屠殺,他卻是親眼目睹的。阿保機死後,述律太后以臣子們不夠忠心、為先帝殉葬、傷心遷怒等不成理由的藉口找茬殺人,那時候不只是他,連許多久曆權力之爭的人都不明白是為了什麼,惶惶不可終日的恐怖壓在所有人心中,直至最終,在述律後認為可以完全控盤的情況下,才揭開了她的真正目的。她要按舊制推選「大家心目中真正的可汗」,然後她率先牽過了耶律德光的馬頭,群臣頓悟,紛紛跟進,於是依漢制所立的皇太子耶律倍就這麼被排除出去了。

  第二次,是太宗德光死後,此時屋質已經是主管皇族政教的惕隱。述律後又欲推李胡為帝,但耶律倍的兒子則在軍中稱帝,眼看戰火就要再熾,這時候屋質站了出來,置生死於度外,兩邊遊說,甚至在雙方已經面對面談判時還幾度翻臉,是屋質軟硬兼施,終說服一生強悍的述律後肯認輸退讓。在那一刻,屋質想,阿保機死時發生的那種殺戮,終於可以不必再出現了嗎?

  然而,他沒有想到,僅僅過了五年,祥古山之變,悲劇和殺戮又再次出現,然後,又是無盡地用血洗來排除異己。

  每次橫帳三房爭權,不管誰勝誰敗,最終卻是宗族一大批人成為犧牲品。到了今天,他對哪一房都已經沒有特殊好感。他的血已經冷了,比他們想像的要冷。屋質眯起眼睛,看著外面透進來的陽光,心中慘痛,卻只能冷笑。

  喜隱恍恍惚惚地走出去,內心的挫敗和沮喪無以言表,他沒有想到,這次費盡心力見到屋質,不但沒有達到他們父子預期中的目標,反而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擊。

  他也不知是怎麼回到小廳的,直到烏骨裡迎上了他,拉著他緊張地叫喚著他,他才緩緩地回過神來,拉過烏骨裡,沉聲道:「走。」

  烏骨裡不敢說話,兩人急走到了府外,在下臺階的時候,喜隱心神錯亂,竟是一步踩空,幸得烏骨裡及時拉住,才沒有從臺階上滾下去。烏骨裡從來沒看到過喜隱這樣的情景,震驚心疼,卻不敢言,直到登上馬車,這才焦急地問他:「喜隱,怎麼樣了?屋質大王他、他不肯幫你們嗎?」

  喜隱苦笑一聲,拍了拍烏骨裡:「烏骨裡,回到上京以後,我跑了這麼多家王府,可是、可是……為什麼他們都這樣袖手旁觀。我父親是皇太叔,是太祖僅留在世上唯一的兒子了啊。他們真的可以這樣眼睜睜看著主上兄弟這樣欺淩誣衊一個長輩、一個老人?」

  烏骨裡聽得喜隱的語調,越來越是悲涼,心中大痛,抱住喜隱哭道:「喜隱,我可憐的喜隱……」

  喜隱苦笑一聲,伸手抹去烏骨裡的眼淚,歎道:「如今,或者只有你父親可以幫到我們了!」

  烏骨裡毅然道:「我這就去找父親,我一定要幫你。」

  兩人沉默著,馬車到了蕭思溫府後門,見烏骨裡就要下車,喜隱心中忽然一動,拉住烏骨裡說:「你對你父親說,今日我見了屋質大王了。」

  烏骨裡怔了一下,猶豫地問:「你是說……」忽然眼睛一亮,「我明白了,我懂的。」

  喜隱嘴角終於露出了笑容,緊緊抱了烏骨裡一下,又鬆開,笑道:「好姑娘,我就知道,我的烏骨裡,是天底下最聰明的姑娘……」又貼著她的耳朵邊低低地說,「也會是大遼最聰明的皇后。」

  烏骨裡看著喜隱,自信地說:「你放心,看我的吧。」她跳下馬車,快步邁進後門。看著烏骨裡背影消失,喜隱放下車簾,嘴邊一絲冷笑。

  烏骨裡回到府中,便叫侍女去看著蕭思溫什麼時候回府,自己便在房中,一遍又一遍想著晚上如何遊說蕭思溫幫助李胡父子。卻直到晚上宵禁,才等到蕭思溫近侍回來,取了一些衣物,說朝政繁忙,蕭思溫今夜留值宮中。烏骨裡無奈,只得暗自等待,不想蕭思溫一連十幾天,都不曾回家,令她滿腹盤算,無處著手。

  蕭思溫十幾天不回家,也的確是朝中出了大事。眼見夕陽西下,又是一個白天過去,但見一個內侍手捧著厚厚的奏章進了內閣,蕭思溫問:「怎麼樣?這些奏章主上批閱了沒有?」

  內侍搖頭,把奏章放到書案上:「主上又喝醉了,根本沒送進去。」

  蕭思溫擱下筆,揉了揉頭,疲憊地歎了一口氣,穆宗已經足足半個多月不上朝,不聽政,也不批奏摺,每天只是喝完了酒殺人,殺完了人喝酒。再這樣下去,只怕大遼就要完了!

  一名書案舉著戰報飛奔而入:「思溫宰相,大事不好了!」

  蕭思溫驚得站起來:「出了什麼事?」

  那書案喘著粗氣,將戰報呈上:「宋軍北伐,已經連克數州。」

  蕭思溫大驚,接過奏報,只覺得眼前一花,要仔細揉了揉眼睛,才能看清,奏報內容十分不妙,這種情景與數年前的周朝皇帝柴榮北伐時相似,那時候幽州險些不保……

  一想到此,蕭思溫用力合上戰報,喝著:「快,立刻進宮稟報主上,派人去請太平王等人入宮商議!」

  罨撒葛等人接到消息,也立刻趕到宮中,見了穆宗,然而此時穆宗宿醉未醒,一臉迷糊地看著諸人:「你們怎麼來了?」

  蕭思溫只得把奏報給穆宗:「自宋立以來,數年間已經征服南方各國,國力大盛,這幾年來頻頻派兵北上。之前高勳奏宋軍兵臨益津關,如今又有奏報不斷,宋軍襲河東、圍太原,只恐有上次周主柴榮之圖。」

  說起上次周主柴榮之圖,眾人皆沉默了,穆宗八年,周主柴榮親率諸將北伐。四十二天內連收三關三州共十七縣,遼關南之地全部淪于周兵之手。甚至逼近幽州,穆宗不得不御駕親征,若不是柴榮忽然於軍中病重退兵,軍情不堪設想。那一次,柴榮病死,趙匡胤奪位,他們得了數年喘息之功,但這一次,他們還能有這樣的運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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