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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這誰看不出來?喜隱想爭郎君軍的位置,可又不是他想就行了,也得主上肯,也得休哥、斜軫這些人肯才行。」

  韓德讓一怔,沒想到燕燕竟然一語中的,頓了一頓才失笑:「沒想到你年紀雖小,看得卻比喜隱清楚。」

  燕燕不悅:「我不小了,我什麼都懂。」

  韓德讓嘴角彎了彎,沒有笑出來,只有小孩子才會不停強調自己「不小了」「什麼都懂」,但若說出來,燕燕肯定會發脾氣,見燕燕已經抬頭,似是疑心他下一句會是她不愛聽的話,忙岔開話題:「你也知道,我今日雖然獲勝,但卻代表不了任何結果。除非是喜隱或者只沒,他們得了第一,才會對政局有影響。」

  燕燕嘴一撇:「就算是他們也一樣,反正都是沒有機會的。」

  韓德讓漸漸對這看似完全不曾用心,但許多事都說在點子上的小姑娘提起了興趣:「為什麼沒有機會?」

  燕燕正是十三四歲,最好賣弄的年紀,她素日讀書學習又好發個奇思亂想,早攢了一肚子的話,只是她的話在父親大姐面前總是顯得幼稚,和其他女伴甚至自家二姐說起來,對方又毫無興趣。從小到大,也只有韓德讓才會耐心聽著她這些左一榔頭右一錘子不著邊際的童言稚語,甚至幫助她把散亂的思緒整理出來。聽韓德讓感興趣,不由想到這段時間想不通的一些事,正好說了出來。

  「他們笨哪,所以沒有機會。」

  「哦,你為什麼說他們笨呢?」

  「因為休哥、斜軫他們都不跟他們要好。」

  韓德讓敏捷地捕捉到了什麼:「休哥他們跟不跟皇子們要好,有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燕燕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想解釋,又解釋不出來,她畢竟年紀小,許多事情覺察到,但又說不出完整的分析,支吾了好一會兒,終於想到,看著韓德讓,「就像述律太后,她雖然做了許多大家不喜歡的事情,可為什麼就能夠每次都對了呢?」

  這種說法倒是新鮮:「哦,你覺得述律太后每次都對了嗎?」

  身為漢臣,對於數次在重要關頭阻止契丹漢化的這位老太后,實在是覺得她頑固落後,殘忍無情。看著小姑娘一臉天真,他張了張口想說什麼,但一想到述律太后畢竟是燕燕的姑祖母,一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小姑娘,崇拜她也是很正常的,因此話到嘴邊,還是沒說出來。

  燕燕卻似看出他想說什麼,忽然道:「我覺得你們老是說,述律太后偏好舊制,不喜歡漢人,隨心所欲廢立太子,這是不對的。」

  她雖然口出驚人之語,但畢竟還是個小姑娘,臉上帶著那種努力想要讓別人認同的表情,實在是可愛得很。韓德讓看著她的模樣,倒似他小時候養過的一隻小兔子。他素來克制,但今天還是多灌了些酒,不免有些失態,這樣一想,竟伸出手來,在燕燕頭頂揉了一揉,揉完頓覺尷尬,哈哈一笑掩飾道:「那你說,這是為什麼呢?」

  「我覺得,述律太后做的是對的,太宗做的也是對的,他們並沒有阻礙漢化。是太祖和東丹王太急了。」

  韓德讓怔住,述律太后出手阻礙了漢化進程,這是從他的父親到他所認識的漢臣,甚至許多契丹皇族後族之人的共識。不管他們是出於推進漢化角度的痛心疾首,還是出於維護舊制的趾高氣揚,在這一點上,並沒有差別。卻沒想到,竟有一個小姑娘,說出完全相反的結論。

  韓德讓知道她這話說得已經有些出格了,若換了平時,必會阻止她,或者以別的話岔開。然而今天被眾人灌了幾壺酒,縱然他極有分寸,也有些多了。當時不覺得,等過了這一會兒,跳了舞,又吹了些風,酒勁有些上來,也有些醺然,壓抑了極久的心事不免湧上來,卻不好與人說。

  聽著這小姑娘口無遮攔,不知為何,竟有些隱隱的興奮,眼見眾人跳了這麼一會兒,就各自雙雙對對地拉著去僻靜處交流談心了。

  他拉起燕燕指了指旁邊僻靜處,笑道:「哦,你這話倒是新鮮得很。這裡人多,咱們去那邊再說。」燕燕大喜,拉著韓德讓,走到僻靜角落。

  這會兒獨自相處的,皆是雙雙對對,燕燕坐下來就看著韓德讓,險些忘記自己原來想說什麼了,只看著韓德讓,且看且笑,眼神亮晶晶的,想說什麼,又不知如何開口。

  韓德讓坐下來時便有些後悔自己的孟浪,方才真是被酒意沖昏了頭,又不好此時拒絕傷了小姑娘的心,按著父親所傳的醫道,輕輕運息,慢慢將酒意壓下,聚回精神來,佯裝不知地笑道:「燕燕,你剛才說到哪兒了?」

  燕燕畢竟是極聰明的,見著韓德讓提起此事,想起自己剛才是拿著「橫帳三房」提起的話題,才讓韓德讓拉著她來到這裡單獨相會。此時她處於情竇半開不開的時候,渾不知道戀人之間,哪還需要其他的話題。若是一個男子帶你單獨相處又不同你講情話,那也好早早明白他對你無心。

  而她只要能夠同韓德讓獨處便滿心歡喜,有話題說,那是再好不過,總之就是要讓這單獨相處的時光,拖得越長越好:「說到述律太后啊。」

  韓德讓想起剛才的話,歎道:「人人都說述律太后更愛舊制,不喜歡漢家制度。便是昔年太宗南下,她還十分不悅:『以漢人為契丹王,可否?若不可,何以欲為漢家王。』大遼立國推進漢制,幾次皆為述律太后所阻止,你為什麼說她沒錯?」他一家起于述律太后,可是大遼漢制的推行,卻又數次折於她之手,實在令他感覺複雜。

  燕燕搖了搖頭:「我覺得不對,述律太后並不反對漢制。」

  韓德讓凝神仔細看了看燕燕,卻見她仍然如往日一般天真無邪的樣子,可這一番話,卻絕對不是無知無識的小女孩能說得出來的,當下「哦」了一聲:「你如何會這麼想?」

  「人人都說述律太后不喜歡漢制,所以廢東丹王而立太宗。又說她喜歡舊制,所以大殺漢臣。可是我前些日子翻看我爹的舊檔,卻覺得不對啊。當年就是她勸太祖皇帝不要殺南朝來的漢臣,還保全了韓延徽大人。還有你們家也是應天皇後的人啊,如果她不喜歡漢人漢制,就不會向太祖推薦這麼多的漢臣……」韓德讓的祖父韓知古,當初也是身為述律太后的陪嫁之奴,而得以重用。

  燕燕的確是因為對韓德讓的興趣,而想知道他家族所有事情,才會去查蕭思溫書房中的舊檔。不承想此時與韓德讓說的時候,見韓德讓眼睛越來越亮,興奮之下,說漏了嘴,方想起韓德讓出身之忌,嚇了一身冷汗,惴惴不安地看著他:「德讓哥哥,我不是故意的,你別生氣啊。」

  韓德讓失笑:「我家出身,人人皆知,有什麼好避忌的。只是你小姑娘家的,如何會想到查這個?」

  燕燕支吾兩聲:「只是去翻找一件東西,無意中看到的。」見韓德讓並無不悅,大著膽子拉著他撒嬌:「德讓哥哥,你沒生氣吧?」

  韓德讓低下頭,想著燕燕方才的話,竟是讓他重新去思考。他家世代漢臣,自然覺得述律太后所作所為十分無理。然而,燕燕的家族,本就是述律太后的母族,她的所思所想,自然是站在述律太后這一方面。

  或許,述律太后並不是如他們所想的那樣,是個頑固守舊的老太太——能夠執掌國政這麼多年,數次改變了遼國命運進程的女人,又如何只是「頑固守舊」四字能夠表述得完。

  韓德讓沉思片刻,長歎一聲:「燕燕,你說得有理。的確,述律太后她……並不是不喜歡東丹王,或者不喜歡漢臣,也並不是喜歡舊俗和袒護部族。若不是她的推動,太祖皇帝也沒有這個決心去剷除其他七部;若不是她的推薦,一開始許多漢臣也沒這麼容易得以重用……」

  他說到這裡,忽然停住,又陷入沉思。

  燕燕沒想到自己一番不經意的話,竟引起韓德讓這般深思,過了半晌見韓德讓仍不動,不由得輕呼:「德讓哥哥,德讓哥哥,你怎麼了?」

  韓德讓回過神來,忽然道:「燕燕,謝謝你。」

  燕燕不解:「怎麼?你謝我什麼?」

  韓德讓愛憐地撫了撫她的頭頂:「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此言果然不差,我沒有想到,今日你竟給我一個新的看法。唉,我只道……路途反復。但或許轉頭想一想,也許有時候,真是走得太快了,或者是別人眼中的太快了。」

  這些年來,韓家數代人苦苦思索,每每大遼皇帝欲推行漢制,總是行至一半而折斷。只道是功業難成,今日燕燕無心的一番話,卻忽然讓韓德讓有了新的想法。倒轉回當初漢制推行第一次受阻,他們一直認為失敗在於遼國舊族舊臣勢力過大,令述律太后受了他們影響,更兼她不喜漢制,因而不喜東丹王,導致廢長立次,第一代漢臣的努力全面敗退。

  但換個角度想,述律太后所不喜歡的並不是漢制,而只因為漢臣或者漢制影響到她認為的平衡。或者,她只是審時度勢,在最合適的時機,用最合適的人罷了。

  而述律太后對漢人漢制在不同時代的不同態度,恰恰最能夠反應大部分契丹人當時的看法吧。作為漢臣,他們也應該拋開原來的設想和努力,換種思維和方法,去更深入理解包括述律太后在內的大部分手握權勢的上層,而不僅僅是遊說幾個皇帝,才能更好地達到目標。

  這就是所謂的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想到這裡,韓德讓亦無心再繼續歌舞:「天色不早了,你年紀小,我送你早些回營安睡吧,免得明天起不來。」燕燕沒想到說了幾句,韓德讓就要趕她走,只覺得莫名其妙,心中大是不悅:「德讓哥哥,別人還在跳呢,你偏要趕我回去。」

  「我管不了別人,只是你既出來了,便是我的責任。來,我送你回去吧。」

  燕燕不悅,扔開韓德讓,徑直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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