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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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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永曜纏著母親玩鬧了好一會子,一時嚷著困了。涵柔才安置了孩子睡下,正想著小憩片時,卻是甯壽宮遣人來傳召。她不敢妝扮,草草浣了面醒一醒神便匆匆去了,脂粉不施的清水臉兒因著昨夜的不曾安眠微有憔悴之態。 不知此行是好是歹,心下難免忐忑,涵柔隻身入得甯壽宮正殿,聽門扇在身後緩緩閉合,殿中頓時晦暗,一顆心沒來由地直沉下去。涵柔微微仰起臉來,見太后高居上位,侍立在旁的只是幾個貼身婢女。她定了定心神,垂下眼一步步向前興趣,努力顯出問心無愧的坦然神色。 依禮以跪一叩,涵柔逕自立起身來,太后一眼瞧見她髻上一支金簪綰發,不由冷笑,「待罪之身,還敢簪金佩玉地照搖?」她不改神情恭順,默默回手將金簪取下,墨雲一般的長髮登時披垂下來,愈發襯得臉色暗淡。一旁宮女上前將簪子接過,太后仍不肯輕饒,「傳你過來是為問你的話,未得允准,皇后怎就起來了?」涵柔微一咬牙,兀自挺直了背脊立著不動,淡淡回應,「兒臣未曾有謀逆之心,不曾行謀逆之事,自以為並無罪過,如何應向母后長跪?」 「自以為?」太后輕笑著反復,話中譏諷意味愈深,「我竟不知,原來『自以為』也能算作說辭。」涵柔面上一僵,太后卻自顧自呷了口茶,輕輕轉動著手上小蓋盅,不疾不徐接下去,「眼下鐵證如山,盡皆對皇后不利,皇后單憑一句『自以為』,只怕不足以為自己開脫吧?」涵柔垂眸瞧著磚地上模糊的投影,不願接口。太后望她一眼,把茶盞擱回案幾上,向旁一努嘴,「去,呈給皇后瞧一瞧。」 送至面前是書滿字跡的幾頁紙,角落鮮紅一抹像是指印。她猶未看清上頭字句,只聽太后道:「正是你未央宮中人的供狀。」涵柔一驚,急急翻閱一回旋即恢復了鎮靜,「母后所說的供狀便是這些嗎?幾個外間的粗使丫頭,竟能察知主子有謀逆之意?若是近身侍候的倒還說可信些。」太后輕笑,「看來皇后平日裡待底下人也算有心,近身侍候的,個個嘴硬。就連投藥的那丫頭,也死死咬定了什麼都不曾做過——還真是忠心護主。」 涵柔刹那變了臉色,顧不得許多霍然抬首,「母后……對她們動刑了?」太后不以為意地笑著,無情的視線瞧得人心下發慌,「宮中何時審問人不用些手段,皇后竟然不知嗎?皇后身子金貴,自然動不得。區區幾個奴婢,即便失手打死了,應也是無妨吧?」涵柔雖早有預料,聽太后如此輕描淡寫地說來,畢竟抑不住滿心悲憤,暗中攥緊了衣襟,一時難發一言。 太后冷眼瞧著她,悠然袖一袖手,好似閒話,「撇開那些奴婢,自九月裡到如今,不到一月的光景,皇后的母親竟入宮請見了七回——如此頻頻來往,莫不是正為商議謀逆之事?」涵柔定下心神,很快坦然應聲,「母后是知道的,兒臣此前抱病多時,因太醫囑咐靜養,生母幾番請見盡皆推辭。九月裡雖說大好了,為人母者掛念子女,難免放心不下,近來便走動得多了些。」 「是嗎?」太后頰邊的淺笑有些晦暗,「既是母親關照兒女,能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話,每回都打發了底下人、關起房門來說?這可是你未央宮裡人說的,沒有錯吧?」 外朝情勢堪憂,內廷亦起波折,李府上下如何不為皇后此前的無端失寵心有餘悸?李氏近來頻頻走動,自然是為及時互通音訊,以防再生變故,不想疏忽大意,竟在這緊要關頭落了話柄於人手!眼底隱見驚惶,涵柔很快平靜反駁,「娘兒倆關起門來說幾句體己話,母后竟也不許嗎?」 「好個牙尖嘴利的皇后!」太后始終笑意不退,口氣不辨喜怒,「那蘇堇呢?這丫頭撥往長樂宮錢,在中宮侍候了幾年?」涵柔只得敷衍,「總有些年吧,兒臣記不清了。」太后冷哼一聲,「皇后的忘性真就這般大嗎?自皇后入宮之日始,蘇堇便在未央宮侍候。蘇堇的父兄原是毅章候府上的奴才,皇后難道不知?」 蘇堇的來歷從前李太后在時自然曾對涵柔說知,而今捲入謀逆大案,此等隱情難免要被查出。涵柔聽太后拿此事做文章,心下一涼便知不好,硬著頭皮勉強解釋,「蘇堇的身世與李家有牽連,不過是巧合罷了。何況投毒之事,未必就是蘇堇所為。」 「巧合?」太后冷笑不已,「皇后把與自家有牽涉的奴婢送到長樂宮去,是巧合;皇上的飲食偏就在這丫頭手上除了差錯,是巧合;弑君的毒藥是專供至毅章候府的西域草烏頭,是巧合——天下這許多巧合,竟都湊到了這一出來!」她猝然沉下臉,作色厲叱,「勾結母家,陰謀弑君,你可真是天大的膽子!還不從實招來!」 涵柔再不能按捺心裡悲憤,舉目相視,「母后所說弑君謀逆,兒臣從沒有做過、從不曾想過!清白天地可鑒,還請母后查明真相,勿動輒以此重罪相責!」太后見她終究無力再做恭謹,反倒緩和了臉色,饒有深意地迎上她的堅毅目光,好一會兒才淡淡笑了一笑,口氣多了一絲飄忽,「真相?什麼才算是真相?有足以服人的證據,有案犯認罪的供詞,這,不就是真相了?如今罪證已在眼前,真相,不過是皇后的幾句話罷了。」 涵柔怔了一怔才感知到輕描淡寫之中潛藏的刻毒與森冷,緊隨其後的話語無情似遊蛇悄然襲上心胸,緊緊纏繞咽喉——「你占著中宮的寶座,也有好些年了吧?」 卻是如此……竟是如此嗎?母后……她到底不能放下過往恩怨,要借此把我趕下皇后之位? 肢體在一瞬間被嚴寒凍結,涵柔癡癡注目著太后不以為意的散漫神情,仿佛隔了那樣許久才終於聽懂她話中的含義,艱澀地反問:「母后這是……要迫著我認下不曾犯的罪過嗎?」太后並不拿正眼瞧她,端起手邊茶盞,作勢淺嘗一口複又擱下,隨口道:「茶涼了。」 宮女托著茶盅擦身而過的時候,涵柔終究定下心神,容色不改一字字沉聲道:「謀逆非我所為,與我沒有半點干係。所謂罪證確鑿其後必有隱情,母后為何要輕信表像、苦苦相逼?曜兒是我的孩子,天下終究要是太子的,兒臣穩在中宮,何須冒死弑君?皇上會相信我的清白,他必不使我蒙冤!」 太后冷著臉徐徐起身,一步一停極緩慢地向她逼近,語聲因之放緩,就中寒意侵骨卻不改分毫,「我知道他一向寵著你,無須你這樣顯擺……皇后莫要忘記了,就算你與謀逆之事果真並無牽涉,可皇后的家人呢?李家的人呢?皇后的幾位舅父脫得了干係嗎?」 這如何不是涵柔最最憂心之所在!如今教太后一語道破,她雖極力掩抑,畢竟遮不住臉色一白。卻見太后自袖底探出手,打開來掌心裡小小一物,正事早膳時遞出去的字條。涵柔生怕為人所截,其上不過寫了「母親」二字,只望淑妃能夠會意幫著通些音訊,不想此時竟在太后手中得見,雖無甚緊要字句,驚惶之下面上不覺更蒼白了幾分。 「這是什麼?」太后似笑非笑,語意不善,「母親?皇后要向外頭通風報信嗎?如此看來,勾結李家果有其事……私傳書信欲串通淑妃合謀,你的膽量果然不小。可惜淑妃是個識抬舉的,知道什麼事情能瞞,什麼事情不能瞞……」 淑妃?是太后有意挑撥,還是這緊要關頭淑妃當真棄我而去?涵柔不免慌亂,雙唇微顫尋不出辯駁的話來,略覺心虛唯有訕訕垂下臉去。太后頗有興味地打量著眼前人面色煞白,手一松,字條飄搖著落在地下。涵柔只覺自己的一顆心恍惚也那般旋轉著飄落,正失神間,又聽太后淡淡開口,幽幽話語縈回在耳,「你說得不錯,有太子在,你的確沒有分毫毒害皇上的理由。可是李家呢?毅章候,皇后的外祖父,他能等到太子即位的那一天嗎?李家兄弟幾個,又真捨得放下榮華富貴,安心回鄉守制嗎?我看得出謙兒待你的心,只要你抵死不認,他會信你,會護著你——可待李家人呢?還會是這般情深意重嗎?」 李家風光顯耀,實實太多年了。你該知道,我有這念頭不是一日兩日……不是一日兩日…… 深心裡糾纏不去的是他當時看似無意的話語,涵柔低著眼不答話,呼吸略微有些急促。太后屏息聽辨了一回,噙一點莫測的笑,放輕了口氣,「不妨告訴你實情,皇上昨兒連夜密調羽林軍,天還未明便重重包圍了毅章候的府邸——皇后的母親恰恰也在裡頭。即便淑妃把消息遞了出去,只怕也到不了鄭國夫人手中。」 涵柔半張著口征在當地,不是嗎?生出此等事來,不正給了他一個徹底剷除李家的理由?無論李家是否當真下了毒手,他既蓄勢多年,如何肯善罷甘休?何況而今看來,的的確確就是李氏的陰謀!究竟是不是……是不是…… 太后輕輕邁上一步,與涵柔相距不過尺許,話音低微再無旁人可以明辨,就中深意莫測,「謀逆,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啊,要不了多少時日,怕就要血流成河了。皇后忍心就這樣眼睜睜地瞧著親人身首異處嗎?母后好心為你出個主意,與其滿門獲罪、闔家不保,不如又一個人擔下所有的罪過。即便身死,也只是一人而已。」 刹那的震驚之後,千情萬緒歸於突兀的寧靜,涵柔緩緩抬目直視太后深邃的眼眸,吐字清晰無比,「原來這就是母后要對兒臣說的話嗎?」太后坦然與她四目相對,唇角彎起一個蒼白的弧度,面容沉靜,「母后是婦道人家,沒有皇上那樣大的心胸。皇上要的是李家滿門,我要的,不過是皇后一人罷了。」 「摒卻其餘,兒臣恭恭敬敬喚了這些年的『母后』,母后不能容我卻至如此地步?」涵柔相逼我也絕不輕認!真相定當大白於天下,若當真是李家圖謀不軌,受皇上如何處置都是罪有應得,即便至親受戳我也無話可說。李家若不曾行謀逆之事,我又該是為哪個大逆不道之人出面頂罪? 太后神色不改,唇邊似有似無一絲笑意淺淡,「皇后如何瞧不清眼下情勢?莫說當下鐵證如山,就算證實李氏蒙冤,那又如何?皇上削除外戚,勢在必行,皇后心知肚明。」涵柔徐徐吐納壓下心潮激蕩,到底平靜道來,「若果真在劫難逃,即便我向皇上出首代罪,難道就能保得李氏滿門周全?徒然搭上一命罷了!守住中宮才能有一線生機,母后何必唬我去做傻事!」 太后不答,忽伸了手去似要為涵柔理一理散落在肩上的髮絲。涵柔一驚,下意識地退開一步,太后的手僵定了一瞬,緩緩收了回去,口氣仍是淡淡的,「皇后這樣聰慧的一個人,若真能不惜一死,會保不住滿門親眷?你知道該怎樣做,也必定能夠實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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