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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如有異物梗塞在喉,咽不得吐不得,生硬地阻著呼吸,她掙扎著開口,強作的鎮定之下淒涼暗湧,「母后相比至此,不就是為了皇后和太子的名位、不就是為著賢妃籌謀嗎?我若就此屈服,失了母親的庇佑,今後還能有太子的好嗎?無論李家獲罪與否,我自能於皇上跟前自白。李氏非我至親,李家的榮辱與我何干,憑什麼要我拼死相救?」她深吸了一口氣,才得以接續下去,「母后費心與我說了這麼許多,怕是徒勞無獲。兒臣貪生怕死之人,所求不過自保,所念不過親兒——中宮之位我絕不相讓……絕不就此相讓!」

  太后靜靜凝注著眼前人,目光深邃如要看進涵柔心底,神情淡然不知是笑是歎,「真是像啊……骨子裡目中無人的氣勢,同那個人一摸一樣。」涵柔只覺那似有似無的笑意陰惻惻地怕人,眼中雖堅如磐石,心下卻浮起隱約的怯弱。視線越過涵柔的肩頭,太后忽含笑開口,「宸兒,皇后無論如何不肯聽我的勸,畢竟姐妹一場,不如你勸她一勸。」涵柔一驚回首,這才見宸雪不知何時已遙遙立在大殿的角落,默然將一切變故盡收眼底。

  迎上涵柔驚詫的眼光,宸雪一步步逼近,金步搖上明珠搖曳生輝,在暗沉的內室裡愈顯璀璨奪目。涵柔一瞬不瞬望著她漸近的身影,那淡漠的神情陌生而冰冷,如能化為利刃插上心口。宸雪駐足于幾步開外,直視不避,語調無波無瀾,「皇后娘娘占著未央宮這許多年,享盡了無上的尊榮,如今,也該換一換旁人了吧?」

  驚電一閃猝然割裂時空,那樣灼熱刺目的光亮,如要把軀體生生劈作兩半。涵柔胸口一窒,微張了張卻說不出話來,周身戰慄漸起漸至抑無可抑。驟然湧出的念頭模糊地辨不分明,她眼底的幽暗卻清晰無比——愛怨糾結,不能湮滅的是刻骨的不甘與恨意!

  「是你……是你!」

  宸雪低低一笑,神色有些許的恍惚,語聲輕如夢囈,「那原本就該是屬於我的,奈何上天不肯成全,反倒教你盡皆占去——占去了這樣多年。如今我要你還回來……為了暄兒,我要把一切都討回來!不可以嗎?」

  廣袖下十指緊攥,指甲深深刺入掌心,那樣尖銳的痛楚依然不能掩蓋深心裡的驚痛。涵柔定定逼視著她平靜如故的容顏,眼中有不能置信的怒意,「你竟敢對皇上下手……竟能做出弑君謀逆的事來構陷於我——你好大的膽子!」

  宸雪別開演不去瞧她,口氣冰冷,「我沒有你那樣好的福氣,什麼都可以輕易擁有。就算我曾經有過,到頭來也教你盡數奪走!我不要永遠居於人下,連帶著暄兒也不得出頭之日。絕不能就這樣下去……我絕不能,眼睜睜瞧著自己來日一無所有!」

  胸口起伏久久不能平復,涵柔無力回應撲面而來的不甘與怨憤,木然回首,卻見太后冷眼旁觀,對猝然揭開的真相無動於衷,一顆心頓時涼下去,四肢都隨之僵冷,抑不住話音輕顫,「母后再怎樣對兒臣不滿,皇上終究是母后的親骨肉。母后怎麼能……眼瞧著賢妃下這樣的毒手?」

  太后幽幽一笑,眸中的神采隱隱有些蒼涼,語調只是漫不經心,「西域草烏頭獨獨貢給了李家,賢妃去哪裡尋得?只不過,用些迷香造出中毒的假像,哪裡真就是毒藥了?即便是真的毒藥,十幾年前我也早就在謙兒身上用過了——是你的親姨母教了我這些陰毒手段,如今,不過是換了些人故伎重演罷了。」

  「迷香?」涵柔難掩驚疑之色,念轉如飛漸漸明白過來,少不得震驚有加,「母后就不擔心,皇上終究會查明真相?」太后猶是淡漠,移開眼去瞧著窗下光影交疊,「事既至此,矛頭盡皆指向李家,皇上還需費心糾纏真凶是誰嗎?外臣謀逆連皇后也牽涉其中,宮闈醜事,遮掩猶恐不及,如何大肆張揚追查到底?只為護你周全,他便不會再深究下去。他只會想著,該如何發落李家人。」滿心悲憤直欲衝破胸腔噴薄而出,涵柔理不順氣息淩亂,無言相應。

  「告訴你實情,不過是要你死得瞑目。你很清楚如今你空口無憑,也明白即便真相大白皇上還是會借此事處置李家。李雲軒那小丫頭在重華宮裡寸步難行,你也無須指望她能有所助益。我好言勸你,是指著你識些抬舉。只要你順著我的心意,我自會幫你保李氏平安,且答允你絕不加害太子。你若不識抬舉,要我再費心力,待我使你粉身碎骨,你便連幼子都休想保全。」

  真相顯露無遺,歹毒亦撕開了最後一層遮蔽。涵柔聽話中脅迫之意再不加掩飾,混亂的心緒反倒寧靜下來,兀自微微一笑,淒涼不盡,「原以為,不過是不討母后歡心,這麼些年,終究有微薄情分在。不想,卻至如此……竟至如此!」她艱難地轉首向身後一言不發的那個人,一字一頓,嗓音暗啞,「為什麼,非要爭個你死我活,你才能罷休?」

  宸雪臉色一白,匆匆調開眼去。太后的神色恍惚也黯了一黯,開口猶是冷然,「皇后向來明白事理,言已至此,是認罪伏法還是掙扎到底,全憑你藝人的主意。只是,你也該為旁人想一想,拖延愈久,就有愈多的人要為你受苦。待皇上發落完畢,你便是想保李家也不能保得了。」涵柔癡癡立在當地,周身似被冰雪澆透,頹然垂下的手僵冷如死,指尖沒有半點觸覺。太后不待她回過神來,自顧自側首向洪嬤嬤吩咐,「你親送皇后回未央宮去吧,她是該好生靜一靜。」

  腿上似灌了鉛一般,沉甸甸地不能舉步,宮女卻已奉命上來攙扶。她木然轉身,正撞上宸雪靜靜相望的目光。相交的視線無端有些模糊,眼眸深處糾纏的愛怨那樣銘心刻骨,複雜到彼此都不能明辨。步履艱難,終究在凝睇中擦身而過。

  相對,相錯,相背,相離……不曾回眸。

  殿門開處,稀薄的日光傾灑了滿身,微微有些晃眼。涵柔半眯著眼望向灰藍色的天,由內室的陰暗中脫離,漸漸適應了這突如其來的光亮。單薄的身形微微一晃,一旁的洪嬤嬤不動聲色攙住了,低聲道:「時辰不早,娘娘回去吧。」她沒有回應,偶人般依言舉步。

  日已西斜,腳下磚石平整無休無止地蔓延,人影拉得老長。隨暮色而起的寒風呼嘯而過,吹刮得袍袖翻飛、髮絲淩亂,如要乘風歸於天闕。無端心悸,她倏然止步,散發纏繞了脖頸也不去拂,只微微仰起臉來。兩側宮牆高聳,夾著直直一道兒泛黑的天,風聲猙獰,似欲將道上的人兒永久吞噬。身軀冰冷得無知無覺,竟又是寒冬天氣了……

  涵柔終於回至未央宮,正事掌燈時分,入目融融一片暈黃。還未辨清殿中陳設,小人兒踉蹌著奔來,一把抱住母親的腿,連聲喚道:「母后!母后往哪兒去了?我睡醒了便瞧不見母后,怎麼也尋不見!」涵柔慌忙俯下身去把永曜緊緊攬入懷中,撫著孩子的背脊猶未開口,按捺多時的熱淚忽就滾滾而下。

  孩子察覺到了母親的異樣,自涵柔懷中掙脫開來,愣了一愣,手腳忙亂去拭母親的淚眼,「母后——母后怎麼了?母后為什麼哭?」她捉住曜兒的小手,低頭掩飾著眼底刻骨的哀傷,輕輕搖頭,重又把孩子大力擁住,含糊地哽咽,「曜兒……母后抱一抱你……母后再好生抱一抱你。」

  毓秀宮。

  「娘娘……茶傾出來了。」

  宸雪猛然回過神來,這才驚覺指尖淋淋瀝瀝滴著水,衣襟濕了一片。宜然俯了身去接過茶盞,拿帕子慌忙擦拭著,輕聲問:「奴婢侍候娘娘更衣吧?」宸雪默然瞧一眼衣上水漬,卻道:「不必了,凍不著。」宜然暗歎一聲,起身侍立在旁,遲疑著開口,「這些日,總見娘娘心神不寧的……」見她並不應聲,鼓起了勇氣探著相問,「可是……為著皇后娘娘的事?」

  宸雪不置可否,宜然卻從她微妙的眼神變化裡得到了回答,不禁歎息,「為什麼會出這樣的事……皇后娘娘那樣好的一個人,怎麼可能做出謀逆的事來?一定是弄錯了,一定是冤枉了皇后娘娘。」宸雪兀自一笑,神情無端有些蕭索,伸了手低喚:「宜然。」宜然忙忙應聲,握住她的手順勢蹲下身來,只聽咫尺間話音低迷,「你說皇后是好人,那我呢?」她怔了一怔,旋即含笑,「娘娘自然也是好人。娘娘待奴婢這般好,奴婢一輩子也報答不了。」

  迎著身前女子純澈地眼眸,宸雪無力地牽了牽嘴角,牽出一抹暗淡的笑,「世上的事,哪裡是一句話這樣簡單。」

  第三十四章 心比秋蓮

  甯壽宮。

  太后冷冷俯視著堂下女子,見她不開口,便也不急著發話,靜默相對挨了約摸一盞茶時分,才閑閑地道:「想清楚了?」涵柔一動不動垂手立著,面容沉靜,話音輕而有力,「我要見皇上。」太后凝眸細細打量了她一回,道:「你想清楚了該增氧說、怎樣做,我自然允你去見他。」

  她垂眼向地下不肯回答,執拗地反復,「我要見他……」卻有隱約的哭音。太后一瞬不瞬凝望著眼前身影,終究歎出口氣,「也罷。」

  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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