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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第三十一章 平地波瀾

  長樂宮。

  錯金獸首小銅鼎上,一線檀香冉冉無聲消散在空氣裡。文房四寶鋪陳開來,新裁的徽宣潔如霜雪,蓋不過皓腕如玉。涵柔臨案手書《心經》,與殿中的另一個人遙遙相對。皇帝合上了手中奏本,視線溫柔靜靜凝睇窗前女子,忽長身而起行至涵柔身畔,微笑著瞧她寫字。

  空曠的宮室沉靜得只聞筆端擦過紙面的聲音,他伸手去觸她垂在案邊的左手,涵柔一動不動,任纖纖柔荑教他握在掌心,走筆不停,唇角彎起一抹不為人知的幸福笑意。

  ——所謂琴瑟和諧,歲月靜好,想來,也不過此時光景。

  終於停筆輕籲了口氣,涵柔不曾回眸只在話語輕快中含笑嫣然,「正事都忙啦?」皇帝「嗯」了一聲,重又鋪開宣紙,緊握住她的手一同落筆,一筆一畫如蘊千鈞之力。

  ——長樂未央。

  人生最美好的希冀,或許,並不是虛妄。涵柔癡癡瞧著紙上字跡清峻,驀地卻覺眼底微微一點酸楚。

  她朝後倚去,背心裡感知到他懷中的溫暖,半合著眼低喚:「謙郎。」他卻不應,嗅著她發間幽幽一縷潔淨芬芳,攬住臂彎中腰肢溫軟,忽俯下臉去在那凝脂樣的耳垂上輕啄了一口。涵柔撲哧一笑,含羞含嗔欲回轉身去,卻被他的雙臂緊緊箍在懷中。皇帝見她掙扎閃避,存了心還要吻下去,忽聽叩門幾聲輕響,手上一松,懷中人滑溜得魚兒一般已掙脫在旁。他斜睨了涵柔一眼,只得揚聲道:「進來。」

  見是宮女拿朱漆託盤捧了參湯進來,皇帝道:「許是要入冬了白日短,近來總覺精神不濟,便吩咐備著。頰邊猶有緋紅未褪,她聞言微微發急,「沒有大礙吧?可傳太醫瞧過了?」皇帝笑著搖一搖頭,「並沒有什麼,事多了些覺著乏罷了。」

  涵柔關切道:「朝廷的事多更應仔細著身子,莫太操勞了。」說著上前親手接過那嵌珊瑚的白玉碗,淺嘗了一口,不由皺眉,「涼了些。」那宮女垂著頭諾諾應著「是」,涵柔覺出玉碗觸手猶有微涼,不依不饒,作色道:「如今什麼時氣了,這些瓷的玉的器皿冷得冰似的,任什麼熱湯水傾下去哪有不涼的道理?就不曉得要把杯盞先在熱水裡浸溫了嗎?」

  那宮女禁不住呵斥,早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伏地叩頭不已。皇帝微有不忍,便道:「原先侍候的人抱病將養著,這一個臨時補的缺,撥來不過幾日,自然會有些疏漏;好生歷練著也就是了,莫苛責了她。」涵柔不免垂下頭去,頗有自責之意,「偌大的紅宮竟沒個妥當人能為皇上侍候茶水,實實是妾的過失。」

  皇帝接過湯盞遞回給那宮女,和顏道:「記著皇后的話,明兒仔細些。」擺一擺手遣了她下去,不以為意地笑笑,「又不是什麼緊要事。將就兩日,多叫幾回,再笨的丫頭也伶俐了。」涵柔嗔道:「天下哪有教皇上將就的道理?皇上非要使妾無地自容嗎?」她略一思量,正色道:「現今未央宮中茶水上的蘇堇倒是很伶俐一個丫頭,侍候我多年人也老練,不如暫且調撥過來填這個缺。」

  皇帝笑道:「既稱你的心,留在中宮使喚就是,闔宮這許多人,何須教你割愛?」涵柔見他推辭,故做一本正經,「你只當妾安插個豔羨在你身邊,往後你多瞧了哪個幾眼,與誰多說了幾句話,妾都能知曉得一清二楚。」他聽那語帶戲謔,撐不住笑,「促狹的丫頭!」伸手去捉時,涵柔輕輕巧巧一旋身,卻躲了開去。

  重重宮闕隱沒在深沉夜色裡,月光晦暗勾勒出飛簷棱角依稀。夜來秋意愈濃,窗外風卷殘葉簌簌有聲,綺羅帳中卻是旖旎如春。她依偎在他懷內仰臉瞧著他的容顏,見他合眼睡著,眉心卻皺了一痕,不禁伸了手去為他撫平。

  黑暗中他似是笑了一笑,捉了她的手貼在心口。涵柔觸摸著他的心跳,忽聽他低喚了一句,「阿柔。」含糊地應了,半晌卻再不聞聲息,她正疑聽錯,手上一緊,咫尺間的那個人卻又疑著開口,「阿柔,若有一日,朕……朕須得對你舅父一家動手,你是否……會埋怨我無情?」

  涵柔脊背一僵,握在他掌中的手不自覺地一顫。他卻愈發擁緊了她,輕聲接續下去,「三任皇后,兩朝外戚,李氏一門位高權重,富貴顯赫太多年了……前兩月南方洪澇,堤壩摧毀,若細追究起來,工部、戶部、李家幾個兄弟,全都脫不了干係——朕不想再輕易了結。」

  口氣雖平淡得無以復加,涵柔聽在耳中,卻覺字字寒意迫人,莫名的驚懼仿佛從骨髓裡一點一點沁出來。皇帝有所察覺,歎了口氣,柔聲道:「你該知道,朕有這念頭不是一日兩日,也該明白這終究是為著曜兒好。朕同你說的話,莫說與你母親知道。你的父兄決不會牽涉其中——答允朕,你總在朕的一邊。」

  她朝那溫暖的懷抱裡縮去,伏在他胸口點了一點頭,開口有些生澀,「妾明白。」遲疑再三忽放輕了口吻,語聲徐緩有追溯往事的渺然之意,「皇上,娘親與妾都是家中么女,從小母親歸甯省親,總攜親同去。李家上下,待妾就如自家女兒一般。」話音微帶了顫抖,涵柔愈發懇切,「外戚之患歷朝有之,妾自然明白,防範于未然勢在必行;可即便如此,也求皇上念倆及多年勤懇……妾實實不願眼見親人血淚……」

  他不曾回應,一動不動攬著懷中女子,不知是否聽了進去。

  殿中焚著上好的沉水香,聞得久了,意識有些微的模糊,恍如雲裡霧裡。不知是在何時朦朧睡去,似夢非夢間,倒也忘了,曾有過什麼樣的話語。

  甯壽宮。

  洪嬤嬤闔上殿門肚子轉回內室,見太后目光散漫若有所思,默然侍立少時才斟酌著相問:「太后覺著,方才賢妃娘娘所言……」半晌不聽答語,她不敢攪擾正要躬身退開,卻見太后忽地一笑,口氣淡漠辨不出憂喜,「比之當年李明蕙構陷沈惠妃的手段,倒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牽涉太大,當真動起手來實在艱險。就怕算計不成反倒引火燒身——萬事還須仔細籌謀。」

  洪嬤嬤歎息一聲,面色凝重,「這般心機,怕不是賢妃的手筆。」太后眉梢一揚,「你說……那個人?」心中早有答語,她並不以為意,「宸兒那傻丫頭能有人幫她出著主意,終究不是壞事。」洪嬤嬤微斂著眉,目有憂色,「我總覺著此人城府頗深。她這樣費心為賢妃設計,該不會……還有旁的圖謀?」

  太后沉下臉來,緩緩起身行至燈燭前瞧著那搖曳的光焰出神,良久,好似下定了什麼決心,口中一字字有如利刃堅冰,「無論如何,先扳倒了眼前這一個。走得一步是一步,有我在,諒她也不敢玩什麼把戲……在李明蕙手下,我受得夠了。她該還回來,是該還回來了。」

  洪嬤嬤似叫話中肅殺之意所懾,垂下了不敢直視面前身影,岔開了道:「方才送賢妃娘娘回去,聽底下人稟了一樁事兒——長樂宮侍候茶水的奴婢染了時疫,皇后見填上的搖頭不伶俐,由自己名下指了一個過去,就在昨日。」

  太后正拿小銅剪子剔著燭芯上好大一朵燈花,指上一顫,火苗呼的一聲化作一縷青煙。青煙旋即在空氣裡湮滅無痕,她徐徐擱下手中銅剪,唇邊似有似無一點笑意幽深,「正愁不知從何下手……如今她自尋死路,怨不得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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