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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四面門窗盡皆掩合,室內並沒有風吹過。點點燭火忽而一陣亂顫,晃動的光影投在人面上,明明滅滅掩飾了一切複雜表情。

  幾陣秋風,一夜寒雨,天氣一日日愈發冷了。目之所及及盡是蕭索,枝椏間殘葉飄搖著欲墜不墜,幾乎不能想見春夏時的濃翠欲滴。

  寒冬將臨,宮中是少見的微瀾不興,平靜得教人心下不安。婕妤傅氏懷有身孕,寵遇優渥不消說,餘者才人雲氏及林、李二婕妤,也算頗得了幾分恩幸。帝后無端情絕又平白言好,近日愈顯親密有如尋常人家;外朝卻是波譎雲詭,毅章侯病重加之皇后此前失寵,坊間盛傳李氏名門大廈將傾,眾人免不得皆暗自揣測。

  光陰如水,曾經的難產艱辛恍在昨日,不知不覺卻已是兩年過去。十月十一永暄永曜兄弟倆滿三歲,涵柔雖不願張揚,太子生辰到底不能草草,便囑咐淑妃操辦,在千波殿安排了家宴。

  這日更衣理妝畢,涵柔見時辰尚早,心念一轉先玩那個長樂宮去。

  一眾宮人皆侍立在外,內殿裡寂無人聲,卻見皇帝以手支頤竟就倚著小幾合了眼睡去。涵柔悄沒聲息在近旁坐下,噙一點愛溺的笑瞧著他的睡顏。他好似有所察覺,很快醒轉,見身旁人影依稀,揉著眼細瞧了一回才認出來人,「是你來了。」涵柔便笑,「這才什麼時辰,睡得這樣香甜,人走到跟前都不知道。」他微顯赧然,才要伸手,涵柔已俯身抬起落在地下的一冊書卷,勸道:「乏了便去歇著,何苦這般強撐著傷了身子,任什麼緊要事總不急於一時。」

  皇帝歎了口氣,「倒也不是歇得少,分明每日都睡得足,白日裡卻總覺昏昏沉沉的聚不起心神來——怕是成日對著這些瑣碎事,心累了吧。」他說著長身而起,起身的刹那驟然一陣暈眩,身形一晃卻幾乎跌坐下去。涵柔慌忙撲上前扶住,見皇帝以手扶額,微有苦痛之狀,不由大驚失色,連聲關切,「怎麼了?」

  他搖著頭輕輕掙開她的手,只道:「怕是起得急了些,沒事的。」涵柔皺著眉,便要轉身,「妾打發人傳太醫過來。」皇帝卻一把攔住,「不必了。沒有什麼事,平白驚動這許多人。」她仍是放心不下,「可你的臉色不甚好……還要往千波殿去,場面上的事少不得累人,不如……今日就免了吧。」

  皇帝正色道:「兩個皇兒的生辰,草草慶賀本已是不該,如何能說免就免了呢?朕駁誰的面子也不能駁了曜兒的情面不是?」涵柔先是啞然,旋即失笑,「一個小孩子,哪曉得計較這些?既要過去,如今就該預備著了。」

  招呼了宮人進來侍候更衣,涵柔見蘇堇亦侍立在旁,便問:「可還備著參湯?皇上精神不甚好。」蘇堇應了個「是」,旋即躬身退出,不一時便捧了託盤進來。皇帝接過碗一氣兒飲盡,遞與蘇堇道:「去吧。」見她垂首為禮、卻行而退,不由向涵柔道:「你手下的丫頭果然是伶俐人。」

  涵柔正為他理著衣冠,巧笑嫣然,「如今曉得她的好了?待那一個調教妥當了,妾還把蘇堇換回來。使了這麼些年的人,才不教你白占了去。」皇帝佯嗔道:「這樣小氣。」見涵柔髻上一支珠花搖搖欲墜,便抬手為她正了一正,撫著那墨雲般的鬢髮微笑,「你還喝從前一摸一樣。」

  「這許多人眼瞧著呢。」涵柔笑著躲開他的手,遮不住頰上緋紅,「曜兒這都三歲了,哪能和從前一個樣——你存了心戲弄我。」皇帝只得收回手去,口中戲謔,故作歎息,「不過說句大實話,你竟不信朕。」涵柔睨了他一眼,只道:「收拾妥當了,這就起駕吧。」

  二人攜手來至千波殿時,諸妃早已恭候在內,於通傳聲中一齊行禮叩拜。禮畢按此落座,皇后及太子列席于御座之側,慕容賢妃領著永暄賜座於下首第一位,其後才是惠妃為首的一眾宮嬪。

  涵柔將永曜攬在懷中,含笑領受眾人道賀。為著生辰,孩子著意穿戴得鮮亮,愈發顯得粉妝玉琢惹人憐愛。皇后及太子的無上尊榮,更兼皇帝寵愛有加,宴飲間眾人對涵柔母子自然著意逢迎,相形之下同日降生的皇二子永暄不免黯然失色。宸雪卻一反常態不曾顯露一絲不快,含著再得體不過的微笑為永暄布菜,與一旁的淑妃言談甚歡。

  銀燭高照,千波殿中亮如白晝,滿目錦繡。堂下女樂一曲歌畢,絲竹之聲猶縈回在耳。宸雪微微側首斜眼瞧著高踞上位的涵柔,在她視線移來的瞬間牽著唇角顯出一抹輕薄的笑,不等涵柔回過神來已調開了臉去,摸摸永暄的小腦袋,藹然道:「暄兒,娘領著你去向父皇敬酒。」涵柔無端一驚,旋即心生不悅,不動聲色示意芳吟滿斟了一杯酒,牽著永曜一同起身。

  殿中立時安靜下來,只見皇后攜子行至御座之前,向皇帝盈盈下拜,「借今日太子生辰之喜,恭祝皇上福祚綿長。」眾人紛紛離席,隨之一同叩拜,齊聲應和,「恭祝皇上福祚綿長。」皇帝笑容滿面,招收喚了永曜到身邊,離座示意眾人免禮。

  涵柔親手把酒樽捧至他面前,抬眸相看,笑顏溫婉一如往昔無數次凝睇。他便也這樣瞧著她,視線溫存中如許深情顯露無遺。永曜仰首瞧向父母雙親,似乎知曉無言相對間的如許情意,一張小臉映著粲然笑容,光亮如旭日初升。

  天地驟然沉寂,所有身份與禮法的羈絆瞬息散做塵煙,咫尺之間,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家三口而已。

  皇帝接了金樽在手,驀覺胸口一窒,眉心一蹙,手上一松,金樽竟就啪的一聲落在地下。傾出的酒液如遊蛇般迅速在絨毯上蜿蜒開來,近乎殷紅的顏色觸目驚心。他回手捂著心口,雙眉擰作一團,極力壓抑著胸中不適,呼吸急促說不出一句話來。

  涵柔眼睜睜瞧著他變了臉色,驚愕之下不覺遍體僵直,須臾之後猝然驚醒,倉皇去握他的胳臂,連聲疾呼,「皇上……皇上!太醫!快去傳太醫啊!」

  驟變突起震驚四座,和樂融融的氣氛瞬間碎裂。皇帝驟感不適乃至失態至此,唬得殿中人人驚慌失措,宮人往來奔走亂作一團。永曜那樣小的年紀,一時驚得嚎啕大哭起來,更是亂上添亂。

  涵柔沉著臉強作鎮定,扶皇帝暫且坐下之後,先吩咐乳母領了兩個孩子下去,又命正一品以下諸妃即刻各自回宮,這才與惠、淑、賢三妃一道手忙腳亂護著皇帝回長樂宮去。

  路程不長卻仿佛走了那樣許久,一路上涵柔再三催促輦轎快行,卻不見景珠隨行在側趕得幾乎小跑起來。

  御駕終於回至長樂宮,一眾太醫已然候命於內。三妃礙於男女大防慌忙避於偏室,涵柔情急之下顧不得許多,親手安置了皇帝躺下,寸步不離守在一邊。皇帝的意識微有模糊,神志卻仍清醒無比,緊攥了涵柔的手寬慰道:「沒有事的。」這才松了勁力把手遞與太醫診脈。涵柔見他臉色發白,心急如焚不免緊蹙著雙眉,大氣兒不敢出瞧著御醫看診,不曾察覺自己的唇也早已失了血色。

  張密年逾花甲,官居太醫院正六品院判,醫術精湛自是首屈一指,當下細細為皇帝診脈,指尖微顫卻大半晌不發一言,面色凝重得教人肉跳心驚。終於見他收回了手去,涵柔脫口問道:「怎麼樣?沒有大礙吧?」焦急之下幾乎從座上起身。

  張太醫俯首一禮,道:「微臣斗膽請覷龍顏。」得到允准後抬眸瞧了皇帝臉色一回,又問,「皇上有何不適之感?」皇帝將息了這許久,就著涵柔的手飲了半盅溫茶,雖能勉強開口,仍是無力,「才剛還安然無恙,忽地心口一陣絞痛,隨後只覺胸悶氣短,頭暈目眩,喘不過氣來,瞧不清人臉……」

  在涵柔愈顯焦慮的神色中,張太醫卻又不說話了,起身示意近旁副院判方太醫上前把脈。如此這般,奉召而至的幾名太醫輪番診了脈又聚在一處低聲商議了一番,這才以張太醫為首來向帝后回話。涵柔見御醫們慎重至此,滿心忐忑難安卻連催促的氣力也無,只得牢牢地迫視著眼前人不肯放鬆。

  張太醫深深俯首,腿上微有抖索,誠惶誠恐地道:「皇上、皇后娘娘,皇上脈象微亂,臣等無能,暫時無法確定是何病症。瞧眼下症狀,只能大致斷出是……」他很是遲疑了一番才硬著頭皮如實道來,「許是……中毒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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