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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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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情難斷,不戀帝恩——所謂抗旨宮女,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早已落入旁人圈套,面對他的假言試探,卻給出了最不該的回答。 「你去吧。」趙忠敬正候著這一句,不敢多言已行禮退出。涵柔扭過頭,不敢多瞧那鴛鴦佩,淡淡吩咐,「都下去吧。」景珠面有憂色,低喚:「娘娘……」她閉一閉眼,「都下去,留我一個人靜一靜。」 一眾侍婢魚貫而出,殿門掩闔的刹那,一切強撐氣的淡定瞬息傾塌。她渾渾噩噩向窗邊行去,腳下虛浮幾乎踉蹌跌倒。伸手把窗扇推開窄窄一線,微涼的夜風兜頭灌入,思緒紛亂稍稍清明。倚著窗櫺,鏤雕的纏枝紋樣棱角生硬,印刻進肌膚裡。她合上雙眸,眼前驅散不了的猶是那個人決然遠去的背影。 為什麼會是這樣的哀傷入骨呢?分明,只是失去原本就不屬於自己的東西,為什麼,竟會是避無可避的驚痛直催肺腑? 離去的腳步沒有片刻遲疑,一下一下沉沉地落在心間,久久縈回不去。那樣熟悉的決絕,那樣熟悉的傷痛。那一夜,最初最初的相遇,洞房花燭不曾照亮彼此的容顏,不也是這般決然遠離,不也是……這般黯然心碎?竟是從那時起嗎?竟是從那時起,那個不相識的人就已然牽動著我的喜怒悲歡…… 為了李家……只為李家。當我毫不猶疑吐出肯定的答語,多年來的堅信果然就是真相嗎?大婚之夜獨守空房的隱痛,湖畔月下相見不識的哀傷,結髮盟情的惶然,除夕幽會的纏綿,哪一次,不是刻骨的心潮洶湧?再後來,淩辱之中的相救,生死邊緣的相守,太廟移靈的相待,周歲立儲的相慰,哪一次,不是發自深心的感動? 是為了存活嗎?是為了家族的利益嗎?往事一幕幕重新湧上心頭,就中真情第一次對自己展露無遺。卻原來是情深如許……情深如許!卻原來,從最初的最初,我便只是無力握持的癡兒女。 原來,我從不曾騙過他的情。是我自己在騙我自己啊……我那樣清晰地明白不該傾付真心,卻無法躲過命中註定的情願牽繫,於是,我只能夠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我是心懷目的,我是身不由己,我是虛情假意……仿佛這樣,就能夠徹底騙過自己的心。 我自以為能夠讀懂人情世故,卻從來,沒有讀懂我自己的真心啊!他不會再信我了……鴛鴦玉珮舊情不忘,結愛之地設計揭穿,環環相套,步步皆輸。當我終於撥開刻意的遮蔽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他卻,卻再也不會信我了…… 扶著窗臺,涵柔一點一點,無力地跪坐了下去。 薄綃窗紗抵擋不住日出的光亮,地下光影斑駁依稀勾勒出窗櫺的圖樣。燃了一夜的燭不知是在何時恰然熄滅,銅燭臺下紅蠟累累觸目。景珠擔憂得徹夜不得安眠,此時呼喚再三不聞屋內回應,心急如焚示意芳吟破門而入。轉入內室,卻見涵柔跪坐在窗下倚著牆便是昏睡過去,芳吟驚呼,「娘娘,你怎麼睡在這兒?」 她聞聲朦朧醒轉,側首躲避著窗格間透入的耀目光亮,喃喃地問:「什麼時辰了?」芳吟忙上前攙住,觸及她掌心的刹那卻是一縮,旋即抬手去夠涵柔的額頭,臉色驟變,連聲疾呼,「娘娘燒得火炭似的——快去傳太醫,快去!」 迷迷糊糊昏睡至午後才勉力睜開雙眼,涵柔猶是周身滾燙,四肢疲軟沒有半點力氣。芳吟驚喜道:「娘娘醒了!」一摸前額見燒未退,心疼之下忍不住埋怨,「娘娘怎麼這樣不愛惜身子,開著窗吹了一夜的冷風!」涵柔無力地牽一牽唇角,任婢女攙著半坐起身來,就這芳吟的手咽下湯藥。 忽聽殿外隱有人聲嘈嘈,夾雜著依稀一點孩童的低泣,涵柔細細聽辨片刻,不由相問:「外頭什麼聲音?出什麼事了?我好像聽見曜兒在哭……」 芳吟強笑了一笑,掩飾道:「沒事的,孩子嘛,奶娘哄一哄就好了。」涵柔見她眼眶微微發紅,疑心頓起,伸手便去撩身上錦被,強撐著起身下榻,「扶我出去瞧瞧。」「娘娘——」芳吟見攔不住,只得取來外袍為涵柔搭在肩頭,招呼另一宮女上前一左一右攙著。 出得殿門,卻見中庭裡是趙忠敬為首的一行人,幾個嬤嬤抱了永曜在懷正要向外去,孩子張著一雙手不停掙動,小臉哭得通紅,見得母親連聲叫喚:「母后!母后!」眾人慌忙俯首,「皇后娘娘。」涵柔教孩子哭得心疼,強扳起一張臉,冷然道:「這是做什麼?」趙忠敬忙躬身回話,微顯惶然,「皇上說娘娘病著,太子年紀小,擔心把病氣過給了孩子,命奴才們把太子送到惠妃娘娘那兒住幾天。」 涵柔心頭一酸幾乎湧上淚來,人前強做出神色從容,到底遮蓋不住眸中黯然神傷。她凝定片刻才淡然開口,「替我謝過皇上。」旋即展露慈愛的微笑向孩子柔聲道:「曜兒,你去惠母妃那兒住幾天,等母后病好了就去接你。」永曜把小腦袋搖得撥浪鼓一般,聲嘶力竭,「母后,我不去!我哪也不去!」 涵柔極力按捺上前搶過孩子的衝動,頰上笑顏不改,「曜兒乖,聽話,不然母后要生氣的。」忍下心痛如割,想趙忠敬道:「把太子帶走吧。」最後凝注孩子一眼,一咬牙,畢竟轉身入了殿中,無論永曜怎樣哭叫,決然不顧。 涵柔背抵著門扇,耳邊孩子的呼喊減去漸遠直至不聞,蓄了滿眶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地洶湧而出。 長樂宮。 趙忠敬輕手輕腳摸進內殿,還未站穩,皇帝頭也不抬已是冷冷開口,「皇后可有說什麼?」他聽出語意不善,硬著頭皮回答:「皇后娘娘說,謝過皇上。」卻又忍不住輕聲補道,「娘娘嘴上這樣說,心裡頭像是難受得緊,在人前強忍著不敢掉眼淚而已。」 皇帝竟就勃然作色,把手中筆管照著案上一摔,才舔飽了朱砂的筆端殷紅四濺,「誰許你這樣多話了?滾出去!」 皇后這一病纏綿多日不起,皇帝只吩咐了將太子移出中宮,對皇后卻是反常態地不聞不問,不曾踏足未央宮探看一回,且令諸妃不得攪擾皇后休養。皇后的猝然失寵引得六宮議論紛紛,一時間宮人私議如沸,或說是皇后私情教皇帝撞破,或說是皇后忤逆引得龍顏震怒。到底有幾句傳至皇帝耳中,立時便有嚴令鎮壓流言,唬得各處宮眷俱噤若寒蟬。 未央宮。 晨起臨鏡梳妝,涵柔見鏡中人面頰消瘦、病容未褪,不由歎出口氣來。芳吟正動手梳髻,景珠侍立一旁,躬身稟道:「娘娘,靈台宮傅美人有了身孕,皇上有旨意晉封正三品婕妤,才剛差人來知會了一聲。」她眸中身材登時黯淡下去,微一咬唇壓下心頭驚痛,只皺眉不悅,「一同入宮的四人都還不曾有過恩旨,傅氏晉封美人不過六月底的事,這才一月光景,縱然有了身孕也等生產之後再加封不遲。」 景珠探問:「娘娘的意思是……」卻見涵柔自嘲地一笑,搖一搖頭,「罷了,皇上愛給誰恩典便給誰恩典,哪有我置喙的餘地?」景珠生硬地賠笑,目中憂慮漸深,一咬牙畢竟開口,「娘娘,夫人第三回請旨入宮探病,又教皇上駁回了。」涵柔背脊一僵,旋即輕輕頷首,「知道了。」 因在病中,涵柔只把長髮梳作簡單一個平髻,半點珠翠也無,面上亦不施脂粉,如此妝扮愈發襯出心境哀涼。芳吟揀了一支素銀簪子固發,低聲道:「娘娘昨夜又夢見太子了,夢裡一個勁兒喚孩子的名字,聽得人心酸。」她垂著眼並不相應,芳吟耐不住勸道:「娘娘這樣想念孩子,如今病也好了,為何不差人把太子接回來?」涵柔淡漠反問:「病好了嗎?」芳吟急道:「不是太醫說的已見大好,如今吃藥只為滋補嗎?」她淡淡一笑,口氣晦澀難辨,「我的病,難道是太醫說了算?皇上說病好了便是好了,皇上說病沒好,便是要我永遠病下去,又有何不可呢?」 景珠不免心酸,「娘娘何苦說這般話?皇上這也是一時生氣,待氣消了,自然會把太子送回來。無論如何,太子總是娘娘的親骨肉。」涵柔笑了笑不置可否,岔開了道:「昏昏沉沉病了半月,近來宮中怎樣?」景珠不由皺眉,「皇上近來脾氣大得很,七月十九皇三女的生辰本已備辦妥當,無端端地偏就在前一日吩咐免了,惹得蘇昭容接連鬧了幾日。就連性子最溫馴的傅美人也躲不過。聽說昨兒在靈台宮,傅美人不知說了什麼惹皇上動氣,皇上便不留情面地狠狠斥責了幾句,唬得傅氏又驚又怕昏倒在地下,這才診出了身孕。皇上亦覺有愧,才下旨晉封了婕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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