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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涵柔靜靜地聽著,面容淡定沒有一絲表情,半晌輕聲道:「我想去瞧曜兒……就算不能領回來,瞧一眼也是好的。」景珠不知如何回應,向近旁使一個眼色,立時有宮人退出去預備。

  來至章懷宮時卻只有宮女迎出來見禮,道:「太后召惠妃娘娘領著太子往甯壽宮去了。」涵柔禁不住面色一黯,只道:「不必告訴惠妃我來過。」默默回身離去。

  困居屋內久了不免煩悶,涵柔便吩咐了輦轎先行,徐步回宮權作散心。途徑長樂宮時不想正趕上皇帝自紫宸殿回來,涵柔自承恩以來頭一回這樣多日不曾見駕,微一遲疑已依禮跪了下去。皇帝卻不曾伸過手來,淡淡道:「還病著的人,不必多禮。」

  涵柔怔怔地跪在當地,萬千情愁湧動,一時竟是手足無措,終於木然叩下頭去,抬首時眼前已空無一人。

  第二十九章 當時只道

  自皇后抱恙不起,皇帝夜來倒常往太液池一帶閒步,卻是摒棄了近身隨侍多年的首領太監趙忠敬,提拔了外間侍候的馮肅安在身旁。已是八月裡,初三那日雲淡風輕,天際纖纖一彎娥眉月,疏疏幾點孤星。皇帝信步隨興,微覺倦怠便在望湖軒中少歇。馮肅安覺出皇帝心緒不佳,垂手侍立一旁不敢出一點兒聲息。

  憑窗望去,太液池煙波浩渺,淺浪粼粼,幽幽一點星芒飄搖水面時隱時現,定睛看時,竟是一盞河燈隨波逐流。目光下意識向湖岸掠去,果見對岸漪碧亭錢一個女子正臨湖弄水。前塵往事一齊湧上,滿心情愫複雜難明,他癡癡凝注那女子身影,分明辨出不是昔年之人,卻還是不忍移開眼去,良久才回身吩咐,「去瞧瞧。」

  未至漪碧亭,隔著疏林已聞怒斥之聲,「死丫頭不要命了!敢私自跑出來,往太液池裡放河燈!若是教人瞧見了,還不把我也搭進去!」那女子不敢回嘴一味嚶嚶啜泣,皇帝不由皺眉,只向旁使一個顏色。馮肅安算計領命而去,只咳了一聲,已聽那年長的宮女惶然道:「馮公公……這,這丫頭不懂規矩——」馮肅安截過,「你去吧。」那宮女忙應了聲「是」,去扯另一個,「死丫頭,還杵著作甚!」他冷然道:「你回去,這一個留下。」那宮女慌了神,撲通一聲跪倒哀求,「公公,念在她才入宮的分兒上,饒她這一回——」馮肅安不耐道:「囉嗦什麼,我還能生吃了她不成?」那宮女猶疑再三,終只得起身離去。

  見人去得遠了,皇帝才自林間轉出。馮肅安忙躬身退開,湖畔只見一女子伏地瑟瑟不敢抬頭。他緩步近前,「你叫什麼名字?」那女子聞聲倉皇抬首,面上淚痕淩亂,見得眼前之人不由怔在當地,張口難發一言。馮肅安催促道:「皇上問你話呢。」她猝然驚醒慌忙埋下頭去,抖索不已,半晌才擠出極輕的兩字——「雲裳」。

  他不覺微笑,「雲想衣裳花想容?」雲裳不知所措,只得應了個「是」。皇帝卻問:「如何在此處放河燈?」雲裳猶是揣揣難安,躊躇良久才低聲回答:「奴婢不曉得這是犯規矩的,只是……想念娘親了。」頓一頓,覺出皇帝並無責怪之意,她漸漸鼓起勇氣,「奴婢聽說,只有太液池與宮外相連……」

  恍惚還是那一夜,白衣女子螓首微垂,側臉輪廓溫潤,話語低柔有依稀一點細密的感傷——「河燈有靈,托逝者魂魄,寄生者愁思。宮牆阻隔,唯有這太液池水能與俗世自由連通……」

  卻是恍若隔世……恍若隔世……

  他忽就別過身去不忍再看眼前情境,低低吩咐,「就封為采女吧。」

  八月十五中秋佳節轉眼即至,正一品四妃有三,大節之下一應瑣事倒也無須涵柔親自過問。中秋當日循例設宴承泰殿,皇帝雖有言皇后抱病不必親往,涵柔思子心切,把心一橫卻有意盛裝而至。席間永曜見得母親,掙開乳母的手奔上前來,撲入涵柔懷中便是嚎啕大哭。眾人面前鬧到如此地步,皇帝默許之下,當夜太子便隨母親回了未央宮。母子相聚,歡喜之情自不必細說。

  皇帝對中宮猶是冷淡相對,八月間不知如何瞧上了御苑裡一個宮女,卻是偏寵有加。雲氏未曾侍寢便先受封正八品采女,皇帝又親自囑咐開了重華宮旁極富麗雅致的珍璃館安置,更在短短十餘日後,借中秋之慶破例越三級晉封正五品才人,引得六宮盡皆側目。

  涵柔聽知此事時正為永曜繡一隻虎頭鞋,針尖一偏不覺在指上刺出殷紅一點,於是擱下了手中活計,歎出一口氣來,「他這是做與我瞧啊……只要他願意,能給我的恩寵,自然也能給旁人……」見一旁侍立的芳吟面色不豫,忙淡然一笑,「罷了,不就是一個奴婢,無論如何總不能越過我頭上去,計較她作甚。」芳吟欲言又止,卻見小丫環進來道:「李婕妤來了。」

  去歲入宮的五人中,除卻傅氏連獲晉封,餘下四人借此中秋亦各進位一階。涵柔自抱病以來心有鬱鬱,日常閉門謝客只與柳淑妃及雲軒稍有來往。雲軒了然涵柔失寵之事始末,雖恨得咬牙卻也無計可施,恐涵柔愈生悲愴只得揭過不提。

  今日雲軒為問安而來,二人只敘些閒話打發辰光,一時無話,雲軒若有所思,忽正色相喚:「表姐。」卻斟酌再三才道:「軒兒向表姐打聽一個人。」涵柔見她忽而一臉肅然,不由斂了隨意神情,「怎麼了?」雲軒微有遲疑,語聲愈低,「表姐……羽仙是誰?」

  羽仙……羽仙!猝不及防間投石入水濺開漣漪千重,每一折波瀾裡都依稀投映著往事的剪影。千情萬緒一齊湧上心頭,涵柔竟辨不清胸中起伏的是何滋味。

  雲軒眼見涵柔神色變幻,耐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探問:「表姐果然知道此人?」涵柔不置可否,平定了瞬間呼吸淩亂,靜靜反問:「你從何處聽見的這個名字?」雲軒覷著涵柔面色,答的卻是旁的話,「表姐可曾聽聞皇上近來寵愛有加的那位雲才人?」她淡漠一笑,漫不經心的口吻遮不住眼底隱約一點哀傷,「如何能不停說呢?小小一個宮女,出神微賤,生得也不算絕色,卻得了皇上如此偏寵一躍而上,也算是近來風光顯耀的第一人了吧。」

  雲軒歎息一聲,開口帶了憐憫之意,「以她這樣的出身,猝然得來這樣隆重的恩寵,未必便是樁好事情。如今各宮瞧得眼紅,人人恨不得把她生吞活剝了,誰肯給她好臉色瞧?我見雲裳孤苦伶仃的,好言關切了幾句,便哄得她聲淚俱下。」

  涵柔便問:「她叫雲裳?」雲軒「嗯」了一聲,道:「有幾回請她來我重華宮裡坐,也算相識吧。倒是嬌怯怯的模樣,瞧著楚楚可憐的。」說著又是歎息,「旁人羨她得寵,她何嘗便就歡喜了?莫說宮裡人猜不透皇上怎就看中了一個奴婢,便是她自己,也不明白皇上是瞧上她哪一點——說來真是樁蹊蹺事。」

  一顆心免不得被勾起三分,涵柔追問:「怎麼?」雲軒歎道:「雲裳入宮不過半年,不曉得輕重,夜裡私自跑去太液池放河燈。不想教皇上撞見,不知為何竟就封了采女。」

  涵柔神思有片刻的恍惚,仿佛什麼極其緊要的念頭一閃而沒,語聲帶了些微的顫抖,「你說……她去太液池做什麼?」雲軒不明所以,隨口應道:「去放河燈——這傻丫頭,競相信太液池水能把河燈送到宮外頭去。」一抬眼卻見涵柔不知何時竟變了臉色,不覺驚呼,「表姐——怎麼了?」她匆匆別開臉去掩飾著面上神情,口內含糊,「沒什麼。」定一定心神,岔開了問,「這些同羽仙又有什麼干係?」

  雲軒難免心下不安,很是躊躇了一番才輕聲回答:「她說皇上曾對她喚這個名字,曾在夜裡帶她同去太液池,攬著她喚她羽仙、羽仙……她不敢應,不敢駁,只覺這些榮寵好似全然不是給她的,卻不知這羽仙究竟是怎生人物。」一時殷殷相看,懇切道,「表姐入宮多年,應知曉宮中許多不為人知的秘事。若這羽仙並非什麼禁忌,還望表姐瞧著軒兒面上,指點雲裳一二。」

  良久不聽眼前人回應,她不禁低低相喚:「表姐?」卻見涵柔合上了雙眸,微微搖頭,話音低迷如夢,「羽仙,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雲軒為其間情愁暗湧所懾,但覺隻言片語間莫名情愫幽深刻骨,不由怔怔難語。

  她卻是惘然一笑,語如歎息,「我還以為,他惱極了當初的羽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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