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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夜,太液池。

  「你來了。」宸雪聽身後微有衣料窸窣,並不回眸已低低開口。涵柔駐足于幾步之遙,輕聲相應,「是,我來了。」宸雪淡淡一笑,「偌大個太液池,怎就尋到了此間來?」涵柔瞧著十五明月下柔波蕩漾,語如夢囈,「你瞧,不知是誰,還把舟子系在這裡……」湖畔木樁上唯有一截船纜漂浮睡眠,並不見小舟的蹤影。宸雪輕聲喟歎,回身見芳吟隨侍在側,不由微微皺眉。芳吟躬身一禮,很快遙遙退在一旁。

  相隔一尺比肩而行,俱是心事重重欲語還休,彼此反倒靜默相對。不覺來至漪碧亭外,翠蔭修竹,周遭景致一如往昔,仿佛光陰並沒有留下逝去的痕跡。宸雪仰首望著匾額上「漪碧」兩字,輕聲道:「你與他,便是在這漪碧亭吧。」涵柔不答,自顧自入了亭中,她便也隨了進來。

  越過湖面煙波浩渺遙望對岸亭台依稀,宸雪目光遼遠,「你瞧見了嗎,那兒,與漪碧亭隔湖相對,是漣清榭。我便是在哪兒,第一次見到他的……」唇邊一點淺笑如夢,她逕自接了下去,「十五歲那年初夏,姑母要我入宮陪侍宣城公主。我聽宮人說,漣清榭一帶開的好荷花,見公主終日煩悶,便與她一同來湖上泛舟。公主問我民間都唱些什麼小調,荷花叢裡左右無人,我便唱了你教我的那幾句《西洲曲》——不想,恰恰是教太子聽見……那天以後,公主藉口散心時時帶我往太液池來,我便與他在臨湖的水榭裡相會。一月之後公主下嫁,再一月……你都知道了。」

  往事飄忽如夢幻,一字字卻又清晰刻入心底。月色無聲流淌,周遭是止水般的安謐。夜風徐來侵衣一點微寒,秋蟲低鳴聲聲淒切,激起深心裡感傷莫名。宸雪惘然一笑,深深自嘲,「可是,如今……他怕是只記著漪碧亭了。」

  涵柔遠望著夜色中水榭輪廓依稀,不知何言相應。宸雪猝然轉過臉來,眼底幽幽一點星芒閃爍,「你算計他——當年所謂月下仙子,全都是你布的局,是不是?」她面色一僵,眼睫的陰影遮蓋了眸中的表情,須臾已抬目坦視不避,「是,我是算計他,是我設的計要博他的愛寵。」

  「你對得起我嗎?!」話音未落宸雪嘶聲迫問,目中冰火相交,「你明知道我愛他,明知道他寵我,你口口聲聲說視我如親姐,卻瞞著我使這樣卑劣的手段!」涵柔別開臉去並不回應,宸雪陰惻惻一笑,目光恨恨如匕,「你的心藏得好深哪,十來年,我竟不能夠碰觸分毫!對他,對我,你從來便是虛情假意。你算計他,利用他,可笑他到如今還懵懵然視你為妻!」

  涵柔按捺不住霍然抬首反問:「難道只有我在算計他?這宮裡頭,無時無刻沒有人在算計他!說得這樣好聽,難道你不是在算計他?當年你入宮來,不就是太后一手安排?」

  「可我不知情。」宸雪一字字沉聲反駁,「我從來真心待他,我心裡,再沒有裝過旁的人——可你不是!」

  她猶未及開口,宸雪已冷冷接了下去,「若非身不由己,你要嫁的本是我弟弟,不是嗎?青梅竹馬,佳偶天成,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你對他,會沒有半分情意在?」涵柔臉色一白,旋即漠然開口,「就算曾經有過又如何?事到如今,早已絕無可能,還提它作甚?!」她冷笑連連,「是,是不可能,皇后娘娘在意的是權勢與榮華,如何會羈絆於兒女情長?」

  涵柔眉心一蹙只覺鈍痛襲心,一瞬的啞然之後話音帶了愴然意味,「難道相爭是我本意?難道我為的就只是我自己?是那些人把握拱上皇后之位,不論用什麼手段,我必須得到他的心,必須生下嫡出的皇子,我必須攥緊了中宮鳳印以作為家族的倚仗——這,就是我的命。」

  明月被浮雲悄然遮蔽,周遭暗沉下來。宸雪低低一笑,晦暗中語聲有夢一般的不真實感,「為了李家?由始至終,就為了李家?」

  涵柔微一咬牙,似要說服自己一般,轉瞬斬釘截鐵地回答:「是。」

  靜謐中猝聽身後修竹沙沙一響,踏在落葉上的腳步細微卻驚心。涵柔一驚回首,但見竹影婆娑再熟悉不過的身影觸目,步履堅定決然遠離。

  涵柔腦中一空,臉色倏然慘淡若死。直至那背影幾乎小時在眼簾,她才猛然驚覺,手提裙裾不顧其餘追趕上去,嘶聲喚道:「皇上——」

  腳步不停。

  「謙郎!」

  呼喚帶了隱約的哭音,宿于林間的鳥雀呼啦啦驚飛而氣,割裂凝滯的空氣。他終於止步,猶自不肯回過身來。

  「謙郎,我……」

  他微微轉首,側臉的輪廓隱沒在沉沉夜色裡,語聲平靜不帶一絲溫度,「君上的名諱,不是皇后可以直宣於口的。」

  她啞然,絕望好死藤蔓自腳踝上身來,一點點收緊,收緊,扼住咽喉。只得眼睜睜瞧著那個人決然遠離,徒張了口,掙不出片語只言。

  秋蟲斷續地低鳴,煙雲散後月光自修竹間細碎灑落,一身光影斑駁。竹葉擦過鬢角落於足畔,顯著沒有生氣的暗淡光彩。七月十五,還是,七月十五。空氣中仿佛還氤氳著那一夜幻夢般的氣息。三年前初遇的驚豔,三年後心計的拆穿,得失輪回,不過如此而已。

  一動不動立得久了,才知秋意襲人,涵柔不覺打了個寒噤,徐徐回轉身去。宸雪立在漪碧亭中靜靜相望,面容沉靜尋不見一絲多餘的表情。二人視線相觸恍如刀劍相交,無言間殺機湧現。

  芳吟自林外疾行而入,見二人冷冷相峙,不知所措只得立在一旁,終究忍不住泣道:「娘娘,是奴婢不好……皇上攔著不讓跟進來,不讓——」

  涵柔淺淡一笑,收回目光看向無措的芳吟,開口波瀾不驚,「不幹你的事。是我一時間教鬼魅迷了心竅,竟忘記了,人心,也是能惡毒至此的。」

  未央宮。

  「臨行前不是已然囑咐了,若皇上過來,只說我出去散心立時回來,勿告知去向嗎?」景珠見涵柔面色陰沉,不明所以慌忙俯首,「娘娘,皇上並不曾來過。」

  雙眸定定望著地下,金磚如鏡反著燭火熠熠瞧得人眼花,她長長籲出口氣來,「知道了。」景珠正要相問,殿外當值的小太監進來稟報,「娘娘,皇上打發了趙公公過來。」一顆心驟然提起,涵柔急道:「快請。」趙忠敬入內請了安,面色凝重呈上一隻梅花羅鈿紫檀匣,只道:「皇上吩咐將此物交與娘娘。」

  心跳異常沉重,她伸手去扳那搭扣,指尖微顫幾回都打不開來。景珠忙上前接過,匣子開處只見內襯的絲緞上靜靜擱著一枚白玉鴛鴦佩。

  目光低垂掩飾了眸中刹那浮起的驚詫,涵柔很快定下心神,輕聲問道:「這玉珮,皇上是從何處得來?」趙忠敬略一遲疑,旋即躬身道:「似乎,是從昭和宮林美人手中。」停一停,低低補到,「那一回皇上無端動怒,由林美人宮裡出來時,似乎手中就握著這玉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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