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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李氏不置可否,低頭瞧著懷中尚不解人事的孩童,眼底陰霾濃重。永曜歪著頭打量著母親眉心緊鎖,覺出周遭氣氛凝重,抱著懷中黃澄澄一隻大佛手靜靜地只不做聲。

  僵持良久,李氏輕喚一句,「涵兒。」見涵柔移目相視,斟酌著開口,「娘從頭告訴你,憂的,還不只是這往後的事——戶部的賬上出了虧空,你三舅教刑部請去盤問了兩日,昨兒皇上下旨說降級留任侍郎位上。」涵柔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口中喃喃,「皇上到底還是不能容得李家勢大……」

  李氏歎息一聲,接下去道:「刑部來拿人的時候,正巧教你外祖父撞見。這樣年紀的人哪見得這些事?人前還強撐著,一回屋便栽了下去,這才病得不起……皇上倒是一聞訊就差了太醫到府,開方拿藥吃著也不見好,急得上下一鍋粥似的。」

  涵柔愈發皺緊了眉頭,見母親一邊說著,一邊拿手揉著太陽穴,不免歎道:「瞧著母親也是操勞了。」李氏道:「你父親不反對,娘這些日便在李府上住了——倒還留著我從前一間屋子。今日,是你幾個舅舅商議了,要娘進宮來不這些事說與你知。你見著雲軒也告訴她一聲。」

  涵柔深思不語,半晌才低聲道:「幾位舅父知會我這些,是要我在皇上跟前為李家說話嗎?娘知道的,內廷不好妄議外朝之事,惹得皇上不痛快,豈非弄巧成拙?」李氏道:「也不必刻意說些什麼,只提醒你當心著些——千萬,要守住皇上的寵愛。」說至此間不禁面露疑色,「你三舅的事倒也罷了,皇上就不曾對你說起你外祖父的病嗎?」

  涵柔面色一黯,別開臉去掩飾著眸中的一點惶然,淡淡地道:「這月除了初一、十五來過兩回,皇上便再不曾宿在未央宮了。」李氏不禁變了臉色,脫口驚問:「怎麼?皇上就不來瞧曜兒嗎?」確實懷中童音稚嫩接了過話去,「姥姥,父皇常來瞧我的。」

  涵柔歎了口氣,起身牽過永曜遞到一旁芳吟手中,俯身溫然道:「曜兒去外頭玩,娘與姥姥說話。」見孩子去得遠了,才又轉向母親,「皇上倒幾乎日日都來瞧曜兒一回,可總在白日裡,與我只說些無關緊要的閒話。」李氏皺眉擔憂,「涵兒,可出了什麼事?」涵柔搖頭,「怪的就是什麼事也沒有。」說著笑一笑故作輕快,「許是夏日裡心煩罷了,這麼些年夫妻,也該瞧膩了。」李氏又問:「宮中現下當寵的是誰?」涵柔微一沉吟,道:「似乎……算是靈台宮傅才人——昨兒有旨意晉封美人了。傅氏模樣生得好,性子也柔順,我瞧著也喜歡。」

  李氏不答,許久只道:「皇上還來瞧曜兒,應是無礙。」頓一頓,畢竟語重心長,「這緊要時候,你可得多用些心思,別失了皇上的心。」她頷首應了,不由歎息,「怎麼些年不也過來了,怎麼這時候忽就動起李家來了?」李氏隨手把玩著懷中永曜留下的佛手,低聲道:「只怕,是為著曜兒……」涵柔思量片刻,輕輕一笑,「我倒不知是該憂心好,還是該歡喜好了。」

  第二十八章 此身良苦

  乾和七年七月十五。

  午後,永曜纏著要往御苑裡逛,涵柔拗不過只得領著孩子向含翠亭一帶去。秋日裡萬物蕭條,含翠亭外一片楊柳猶是綠蔭垂地,不曾顯露過多傾頹之勢來。小人兒一味頑皮,穿梭奔跑於垂柳間喚母親去捉,鬧不多時,涵柔已覺背心裡沁出薄薄一層汗意來,便停步向匿身林間的永曜呼喚,「曜兒,母后瞧不見你了。」

  孩子咯咯笑著自楊柳叢後轉出,視線擦過母親身畔,卻是脫口喚道:「二哥!」涵柔循著愛子驚喜有加的目光回身看去,這才瞧見乳母宮女一行十余人領著二皇子永暄亦向含翠亭來。兄弟二人同夜而生,相差不過一兩個時辰,而今身量一般大小,眉眼亦有幾分相似之處。許是因了這般緣由,平日雖往來不多,彼此卻是親密有加。

  永暄遙遙應了聲「三弟」,急急趕上前來,先與永曜相視一笑,才向涵柔行禮道:「母后。」涵柔含笑稱讚,「還是哥哥懂事些。」說著撫一撫永曜的小腦袋,藹然道:「去吧。」永曜只等著母親這一句,笑逐顏開便去拉永暄的手,兩個孩子很快溺作一團。

  涵柔囑咐隨行而來的乳母「好生看顧著太子」,返身至含翠亭中坐下,與芳吟有一搭沒一搭說著閒話。耳畔輕風穿林沙沙有聲,不時傳來孩童笑語清脆。涵柔側耳聽了半晌,笑向芳吟,「還是做孩子好,什麼都無須顧忌。想說便可說出口,想笑便可笑出聲來。」芳吟正要相應,忽而臉色一僵,啞聲道:「娘娘……」涵柔覺出語調不對,抬首看去,只見綠柳如煙間一襲桃紅麗影分外奪目,不是賢妃是誰?

  眸中神光一轉,一驚之後很快恢復了如常的淡定,她袖一袖手,端坐不動。宸雪姍姍行上前來,面無表情地屈膝為禮,「皇后娘娘。」旋即回首向身後隨侍的宜然,「暄兒呢?」宜然應聲而去,很快兄弟便由乳母領著來至含翠亭前,兩隻小手猶緊緊相握。涵柔招手喚道:「曜兒,過來。」於是兩個孩子各自向母親奔去。

  宸雪蹲下身拭著永暄額上的汗,柔聲道:「瞧你這一身的汗,教風一吹該著涼了。往後可不許同太子這樣跑了,你摔著不打緊,把太子殿下摔著了,娘可擔待不起。知道了嗎?」永暄不知是否聽懂母親話中意味深長,一張小臉很快暗淡下去,偷覷了弟弟一眼,向宸雪一點頭,「知道了。」涵柔聽她話說得刺心,攬著懷中的曜兒只不做聲。

  宸雪牽了永暄的手,道:「暄兒,和娘回去把。」回過身來正要做別,永曜卻攀著涵柔的胳臂,撒嬌,「母后——我還要和二哥玩。」迎上孩子殷殷的視線,涵柔張了口不知如何回應。宸雪亦覺手上一緊,垂下眼眸但見永暄仰臉相看,雙目灼灼滿是求懇之意。

  各自僵持間,侍立宸雪身畔的宜然笑道:「左右天色還早,若二位娘娘宮中沒要緊事,何不遂了小皇子的心意?」涵柔聞聲移目,細細打量宜然一番,卻道:「從前倒不覺得,今兒就在跟前聽你開口,沒來由地卻覺耳熟得緊。」宜然正要答話,宸雪低叱,「皇后娘娘跟前,勿要多嘴。」她只得噤聲不敢再言。

  涵柔略一沉吟,順水推舟,「也好,難得遇上一回,教孩子多玩些時候。」宸雪應了聲「是」,松了永暄的手,兩個孩子便歡歡喜喜一同去了。涵柔道:「賢妃來亭裡坐。」宸雪微有遲疑,旋即欠身謝過,入了含翠亭中。

  二人並坐不語,有意避開彼此的視線,神情俱是靜如止水的淡漠。兩個孩子在垂柳間追逐打鬧,笑聲清亮久久回蕩在周遭,是那樣純粹的無憂無慮。靜默良久,涵柔忽歎了口氣,「無論母親有什麼樣的恩怨,孩子總歸是親兄弟,是割不斷的血脈親情。」宸雪凝望著林間隱約的身影,似是笑了一笑,輕輕反問:「親兄弟嗎?可是,同一日生下的親兄弟,一個,能夠得到這整個天下;一個,卻因為晚生了兩年,來日只能夠遠赴封地、永離宮廷。」

  涵柔體味著話語淡然間怨情翻湧,只覺心痛如割,掙扎再三才啞聲道:「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樣?」久久不聞回應,側首看時,宸雪不知何時早已調開了臉去,掩飾了眸中一切神色變幻。

  初秋的涼意一點點襲上身來,最深的無奈與悵惘卻仿佛是從心底裡漫溢。涵柔聽辨著風水笑語稚嫩,喃喃低語,「忽就覺著害怕……暄兒和曜兒如今這般親密,不知日後……是不是也會——」忽有了些微的哽咽,「可本不該是這樣的……不是嗎?」

  宸雪定定瞧著足下青磚墁地,語如歎息,「是在太液池吧……如果那一年,我不曾領你往太液池去,不曾央你唱那《西洲曲》,你就不會入宮來,你我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涵柔喉中一哽,唯有長長歎出口氣來。宸雪悵然一笑,口氣輕得不辨悲喜,「好久不曾這樣說話了……還是太液池,日落之後就你我二人,我們好生說一說這些年的事吧……」她旋即回復了神色如常,吩咐一旁正聽得一頭霧水的宜然,「去喚暄兒回宮了。」

  涵柔暗自咬牙,臉色驟然轉冷,「還有什麼可說的——」

  宸雪已起身行出幾步,背影凝滯了一瞬,卻是決然邁出亭中,不曾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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