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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諸妃一齊謝過,依著名位高低,於下首雁翅落座。涵柔縱然年少,出身世家名門自有一番威嚴氣韻無聲流露。諸妃對皇后其人猶不甚了然,心下各懷揣測,倒都頗為拘束。宸雪隨眾並不多話,只含笑相對,視線溫然。

  涵柔隨意詢了幾句皇帝日常喜好忌諱,又問候了幾位皇子公主,眾人依禮答了,一時又是無話。其時宸雪正抬手飲茶,密繡薔薇的流雲廣袖疏疏滑下,露出腕上一抹玉色無瑕。坐於對側與涵柔一齊進宮的美人蘇眉一個眼尖恰恰瞧見,不禁眉眼蘊笑,脫口贊道:「昭儀娘娘戴的那只鐲子真好看,定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細細琢磨。」

  宸雪一怔,轉瞬不由失笑,諸妃亦笑她竟這般爽直無忌。蘇眉見眾人盡皆含笑,一時不解,微蹙了眉頭茫然四顧。一旁的充容阮懷貞側首溫然道:「那是慕容昭儀舊時閨中摯友所贈,昭儀向來愛重,素不離身的。」不想蘇眉聞得此言更顯窘迫,忸怩半晌,惶然道:「我真心瞧著喜歡,不過贊一句,不敢有半分求昭儀娘娘割愛的意思……」語聲漸漸低微,她局促地絞著衣帶,竟是手足無措。眾人不料她竟作此想,不由又是啞然失笑。涵柔亦含笑瞧著,心道這蘇眉實在可愛。

  淑妃笑歎,「傻丫頭,不過白說一句,又沒有半點責怪你的意思。你瞧著喜歡贊聲好,昭儀不也聽著歡喜?如今既入了宮來,好生侍奉著皇上,還怕沒有玉鐲子戴嗎?來日只怕不稀罕呢!」柳淑妃說得湊趣,眾人皆掩唇笑個不住。蘇眉不禁羞紅了臉,埋下了頭去。

  宸雪含笑注目高居上位的涵柔,涵柔亦凝眸相對,笑著搖搖頭,又點點頭。

  ——真是個有趣的傻丫頭!我曉得你的情意。無須隻字片語,長久相伴已累聚起兩心相知。

  眸中笑意漸深,宸雪撫一撫腕上玉鐲,轉向蘇眉柔聲道:「並非姐姐小氣,這玉鐲本是皇后娘娘昔年所贈愛物,因而視若珍寶,長佩於身。若是旁的物件,只消妹妹說一句喜歡,做姐姐的絕不吝嗇。」阮充容只知這玉鐲是宸雪閨中密友所贈,卻不想這所謂密友正是當今皇后,聞得此語不由赧然。蘇眉卻是驚惶不已,急急道:「娘娘此語妾如何敢當——」

  一語未罷,已被一嬌媚女聲截過。薛婕妤淺笑嫣然,凝視正對的宸雪,悠悠啟口,「竟是皇后娘娘賞下的愛物啊,難怪蘇美人瞧得一眼便讚歎不已。既是上位所賜,慕容昭儀可得好生珍藏,仔細磕了碰了……還有,輕易轉贈他人可是不敬之罪呢!」

  宸雪心中惱怒,頰上笑意瞬間冷卻,注視著面前笑靨如花卻刻薄怨毒的薛婕妤,卻是發作不得——冰冷的字句如利刃直入深心,卻又合情合理沒有半點錯處可挑——那的確是皇后,她已然是皇后了啊……

  涵柔見宸雪瞬間變了臉色,又見薛婕妤笑得妖異,心念一轉,旋即綻出如常的溫婉笑顏,只作隨意開口言笑,「慕容昭儀是何等尊貴人,誕育了公主,又深得皇上寵愛,什麼樣的稀罕物不曾見過?不過是一隻玉鐲,玩物罷了,哪有這許多道理?」

  薛婕妤面上不由有些訕訕,但皇后回護宸雪也是意料之中,輕嗤一聲,又要開口,卻被涵柔不動聲色截過,「蘇美人既喜歡玉鐲子——」她轉首喚一旁婢女,「芳吟,請蘇美人往內殿去,開了那只玳瑁匣子與蘇美人瞧。喜歡白玉的還是翡翠的,鏤花的還是素淨的,瞧上哪一隻,只管揀了去。」

  只見蘇眉匆忙立起,惶然抬首看向鳳座之上,脫口道:「娘娘當真的嗎?」眾人撐不住盡皆發笑,即便宸雪亦暫忘了先前不快事。涵柔一邊笑,一邊歎,「我還唬你不成?」蘇眉不由喜上眉梢,深深一禮,輕巧地道:「那麼,多謝娘娘了!」

  蘇眉歡歡喜喜去了,眾人不由議論起這個天真爛漫、不諳世事的女子。先前薛婕妤之語宸雪終究不能釋懷,一時不免垂眸黯然不語。

  心上忽沒來由地一緊,宸雪不自覺地抬首,正對上涵柔溫柔凝睇的目光。那眼眸中有和煦春風一般的溫暖,仿佛隔了千山萬水,又仿佛一直一直握在掌心。

  似是不經意的,涵柔一隻手閑閑地搭在另一隻袖上,雪白皓腕上一點銀芒閃爍。

  宸雪輕輕笑了,握一握腕上白玉鐲,眼底微微有些潮濕。

  日子就這般無波無瀾地過了下去,涵柔只覺這平靜時日與向時閨中並無大異。嬪妃每日齊聚中宮向皇后請安,閒話些時,各自散去;皇后亦每日往永安宮、甯壽宮向兩位太后請安,依祖制親自侍奉聖上嫡母李太后起居;而皇帝卻再不曾踏足未央宮,就連日常向太后問安亦有意與皇后錯開了時辰,不與照面。

  皇帝已開始臨幸新入宮的三位美人,大多時候卻仍宿在慕容昭儀的毓宸宮及薛昭媛的重華宮,白日裡亦常去探看幾個兒女。諸妃與皇后說不上親近,倒是宸雪時時往來,或一同談論詩書,或一同做針線活計,或一同抱了寧瑤逗弄,或一同漫步御苑之內,歲月靜好,竟與往日閨閣之中一般無二。

  乾和三年十月初十,御駕離京駕幸南苑行宮消寒。一眾嬪妃大都隨行,皇后卻奉旨留居宮內,侍奉久病未愈的仁聖皇太后李氏,以彰孝道。直至臘月裡新年漸近,皇帝方自行宮回返,闔宮皆著手操辦起新年一應事宜。涵柔與宸雪分別兩月,再相見時自是歡喜不盡。

  新春將近,諸事繁雜,奏事請旨的宮人日日往來未央宮不絕。雖有惠妃、淑妃在旁幫襯,涵柔初掌闔宮事宜,到底忙碌不堪,一天偶得了半日清閒,便躲在未央宮暖閣裡同宸雪閒話。二人玩笑一番,宸雪忽思及一事,「這幾日瑣事頗多,我怎瞧著未央宮中宮人甚少,似乎未達定例之數。難道內務府那起子奴才竟敢怠慢皇后不成?」

  涵柔見宸雪頗為關切,心下一暖,含笑道:「姐姐實實是多心。好歹頂著皇后之名,哪就敢欺負到我頭上了?為著太后近來身子不好,日夜都須有人看顧;我見永安宮人手不夠,便撥了幾個過去侍候著。」宸雪其時正坐於涵柔身側,握一握她的手,溫然道:「近來事情這麼許多,這點子人哪裡夠使?你這般操勞,人都瘦了不少,教我瞧著心疼。當初懷著寧瑤的時候,皇上多置了些人在毓宸宮裡,如今到底逾矩,回頭我挑兩個伶俐的送來。」

  涵柔心下感念,口中卻是執意不肯。宸雪一再堅持,於第二日送了兩個婢女來。二人皆是十八歲上,樣貌也生得端正,喚作紫蘇、紫菀。芳吟聽了便笑,「花花草草倒是一對兒,索性教蘇堇也改了紫堇,更是有趣。」蘇堇倒也喜歡,從此當真改作了紫堇。

  忙忙碌碌,倒連元宵也過了,涵柔一時清閒下來,無須再日日應付嬪妃命婦的拜見,操勞祭天敬祖、朝賀宴飲之事。原先本不覺日子過得乏味,如今猝然得閒,勞碌終日忽變作無所事事,倒頗覺無聊寂寞。涵柔雖與宸雪相親如故,終究不得時時相伴,日常便只是讀書刺繡打發辰光。

  這日宸雪來了未央宮,才轉入內室已朗朗笑道:「涵兒,你瞧我給你帶了什麼來!」涵柔擱下手中一冊書卷,循聲望去,見綠綺自紫檀鏤雕六扇屏風後轉出,懷中卻抱著一隻貓兒。

  宸雪少時曾養過一隻毛色光鮮的玳瑁貓,涵柔瞧著甚為豔羨,卻因著母親畏貓而只得作罷,仍不時往慕容府上與宸雪一同撫弄。如今見宸雪竟尋了一隻貓兒來,憶及舊事,不覺眉眼蘊笑,歡喜不盡。

  那貓兒一身毛色雪白,柔軟順滑,一雙眼眸湛藍如水,美麗非常。它並不認生,溫順地任涵柔抱在懷中撫弄,微眯了眼竟似頗為陶醉自得。內室之中並無外人在,宸雪便也隨意,逕自坐了,絮絮道:「這只貓兒是西域所貢,說來倒也頗為少見。原先我道宮中日子過得無趣,皇上尋來與我解悶的。只是後來有了寧瑤,御醫說不宜再養貓,便著了個小太監養在別處。昨兒忽想起了這樁事兒,覺著你定然喜歡,便抱了來。」

  涵柔再三謝過,又問:「姐姐給這貓兒起了個什麼名字?」宸雪撲哧一笑,「說來倒是好笑,這貓兒原先竟是喚作雪兒的。當初送來的時候,皇上一聽便生氣,說底下人實實不會辦事,挑只貓兒也偏生是與我重了名的。我道改作霜兒罷了,反正霜雪本是一家,皇上卻說成雙成對的『雙』字才好,便喚它作雙兒。」

  涵柔不由失笑,「竟是皇上欽賜的名兒,這名字好大來頭,我都不敢出口了。」宸雪含笑,「這樣大的未央宮,多隻貓兒也多些生氣,免得靜悄悄地煩悶。」一語方歇,眉間笑意漸斂,神色卻轉為感傷。

  許久,才聽她輕輕喚道:「涵兒……」涵柔靜默相看,待宸雪繼續說下去。她咬一咬下唇,不敢直視涵柔的眼眸,垂首低聲道:「涵兒,我……昨夜皇上對我說,正月底還要去往南苑行宮。我勸皇上攜你同去,可是……」

  涵柔手上一松,貓兒便從膝上溜下。毛茸茸的身子焐了許久,一時腿上發冷,身上不由一緊。她默然良久,神色只是無悲無喜,到底輕輕開口,「不妨事……宸姐姐,多謝你。」

  宸雪微蹙著眉,歎息出聲。涵柔卻安然笑道:「這樣說來,寧瑤的周歲生辰是要在行宮操辦了。我已備下一柄紫玉如意做賀儀,只得先交于姐姐存著了。」說罷,親去捧了一隻朱漆點金雕牡丹的檀木匣來,置於案幾之上,開了與宸雪瞧。匣中一柄紫玉嵌八寶如意,流光溢彩,富麗非常。

  第五章 深宮如海

  乾和四年正月二十七,半年之內,御駕再度離京,駕幸南苑行宮。李太后病勢愈沉,漸至不起,因而皇后仍以侍疾之名留居宮內,充儀吳氏亦因病不曾隨行。

  雖說到了二月裡,寒意卻仍是料峭。永安宮中籠著地炕火龍,涵柔一進內室,頓覺熱氣撲面而來,一室溫暖如春。李太后病中喜靜,宮人雖多,卻只留寥寥幾人在內侍候。崔嬤嬤親自上前與芳吟一道為皇后解下大毛披風,涵柔頷首謝過,逕自上前向太后請安,「母后。」

  李太后正就著小宮女的手飲著參湯,見是涵柔,道:「你來了。」招手示意涵柔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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