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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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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坐得久了,哀哭得久了,起身才行出一步,涵柔便覺一陣頭暈目眩,幾欲傾倒。景珠忙近前扶住,攙了涵柔往近旁椅上坐下。涵柔低聲道:「沒事。」見芳吟轉身欲喚旁人入內侍候,忙抬手攔下,「這般模樣,如何教外人瞧見!」說著伸手向宸雪,相望不語。宸雪會意,上前握了涵柔的手,挨著她身旁坐下。 景珠見涵柔不願他人入內,便與芳吟一道擰了熱手巾把子遞上,又斟了茶來。涵柔拭了淚痕,不接茶盞,猶自澀聲道:「宸姐姐,不是我情願的……太后擔心李家的女兒難以得到皇上的寵愛,又不甘將皇后之位讓與他人,才硬要我……」 「我知道。我怎會怨你……」宸雪握緊涵柔的手,恨恨地說,「我只怨命,怨命要如此作弄我們……縱然你萬般不願亦要強塞與你,縱然我千方乞盼亦不肯予我分毫!」涵柔長長歎出口氣,只是不語。 默然並坐良久,宸雪忽轉了臉來,張口欲語卻又還休。如此幾番欲言又止,到底不知從何說起,只得偏開了頭去——卻聽涵柔的聲音沉沉入耳,「姐姐可是要問,皇上待我如何?」 宸雪心猛地一緊,倏然抬首,正撞上涵柔移來的目光,卻是像燙著了一般倉皇垂下眼去,不敢相看。 對於所愛之人,沒有哪個女子是不自私的,縱然對姐妹亦如是。可是,即便只是這樣一句簡單的話語,竟還是如此心虛地不敢出口,直到被她尷尬地一語道破。 宸雪微微苦笑,猶自手足無措。涵柔兀地一笑淒然,口中字字泣血,直痛得撕心裂肺,卻平靜得沒有一絲漣漪,「宸姐姐,你只管放心。皇上沒有碰我,大婚之夜,皇上連碰都不肯碰我。我絕不會分去姐姐半分恩寵。」 第四章 寂寞空庭 乾和三年九月十五,夜,未央宮。 龍鳳喜床之上,皇后正襟危坐,沉重的鳳冠已然卸在一旁,仍是鳳簪高髻,妝容一絲不苟。寢殿之內龍鳳花燭燃遍,火光熠熠,一室溫暖如春。入目皆是溫暖喜慶的紅,紅燭、紅帷、紅裝、紅妝……鮮豔得炫目,教人幾欲迷醉其中。 先帝崩後三年國喪,宗室婚嫁之禮不行。此番大婚嘉禮,倒是新帝登基以來頭一樁大喜之事,因而操辦得甚為隆重。新後外祖、故後祖父、李太后生父、三朝重臣太師李玄靖,以古稀之齡親為帝后主婚。帝堂叔父豫安郡王為迎親使,引皇后儀仗臨皇后府邸,頒立後冊文,授金冊金寶,迎送新後入宮。 涵柔自午夜子時起身,由一眾女官、命婦圍簇,沐浴熏香,更衣梳妝,行冊立之禮,乘鳳輿迤邐直入宮禁,參拜列祖於奉先殿,成合巹之禮于昭陽殿……直至此時方得了片刻的安寧。周遭眾多女官環侍,皆著緋紅袍服。涵柔默然端坐,眼前朱紅一片,心下卻是空白——沒有歡喜,沒有感傷,沒有願與不願,只是等待,等待命運的安排。 不知過了多久,靜謐中涵柔微聞衣裳窸窣之聲,殿內女官漸次下跪行禮。搖紅燭影之中,金冠龍袍的男子步履沉穩,向紅帷深處一步步行來。 宮人無聲跪了一地,皇后依禮無須起身相迎,她端坐不動,等待此生的良人由此一步步走進餘下的生命裡。螓首微垂,她目之所及只有龍袍的下擺搖曳著逼近,逼近,直至停於一丈之外。涵柔一顆心驟然收緊,新婚的忐忑蔓延至四肢百骸,連指尖亦不易察覺地微微顫動。胸口起伏,心跳一聲聲清晰可辨。 原來,她也與凡俗女子無異。 又一個皇后。 婚床上的女子盛裝華服、簪金佩玉,華貴的妝飾之下相貌模糊,但見低眉順目。皇帝心底漫出嘲諷的笑意,擺手命眾人起身,淡淡地吩咐:「服侍皇后早點歇下。」語罷竟轉身。 如有冰雪灌注到身心每一個角落,刹那間寒冷侵骨。 「涵兒,娘也是不得已……為著些舊事,皇上對太后、對你外祖家素來有些成見。原先你表姐在中宮時,皇上便是百般不待見。如今時隔多年,雖說你並不是李家的女兒,到底同李家有血脈之親;前頭又有宸雪的事兒,娘真怕皇上待你也……只願是娘多想,但前路到底艱辛莫測……」 竟是不料……竟是不料!是怎樣的恩怨,教一個男子能對新婚的妻子這樣殘忍? 心中直如翻江倒海,涵柔猶自端然不動,雙手卻不自覺地緊緊交握。 眾人盡唬得大驚失色,無人敢上前攔阻。景珠其時近身侍立,當先回過神來,顧不得許多便是揚聲疾呼,「皇上!」皇帝只緩了緩步子,並不回顧。景珠聲色俱厲,「皇上,今日是大婚之夜——」皇帝驟然回首,正撞上景珠焦急的目光。景珠但覺心下一凜,經不住那冰冷視線的逼視,倉皇垂下了頭去,餘下的話亦咽回了腹中。 只是草草一瞥,皇帝已認出了景珠來,唇邊笑意清冷,「原來是太后身邊的老人,難怪忠心護主。」說著語氣轉為肅殺,「又不是頭一回,不必你教朕該怎麼做!太后能把外甥女兒扶上皇后寶座,卻不能把一個女人強塞進朕的懷中!你在宮中不少年了,今夜之事,你知道該怎麼說,怎麼做。太后既費心為朕籌辦婚事,不會不知朕的心意。」 景珠重重跪伏下去,苦苦乞求,「皇上,此事若傳揚出去,娘娘日後如何在宮中立足?皇上若就此離去,奴婢真真萬死也難辭其罪!」說著不住叩首,眾人亦隨之跪了一地。 皇帝只是淡然,「都起來吧,朕意已決,何須如此!」語罷,拂袖而去! 不,不可以這樣!不可以就聽憑他如此!驚惶至深,無措至極,銀牙咬碎,涵柔霍然自綺羅錦繡中立起,驚得金珠簌簌、環佩丁零。 「皇上!」她未及多想已是脫口,語聲清冷似可切金斷玉。 猝起不意,眾人俱是一驚。一眾女官猶跪伏在地,有三兩人愕然抬首相望,只見年輕的皇后巍然而立,鳳儀生威,教人不敢忤視。 皇帝已行得漸遠,聞言倏然止步,卻只向殿外而立,不肯回過身來。 「怎麼,皇后親自挽留?」 涵柔徒張了張口,一呼之後卻是心下茫茫,再尋不出片語只言。 皇帝久久不聞答語,不由輕嗤一聲,冷冷地道:「朕只在偏殿睡下,皇后大可放心。朕不要一個為了家族顯赫而嫁給朕的皇后,朕決不要任人擺佈!」他似是笑了一笑,語中寒意不減,「不妨告訴皇后一樁事。已故的端翊皇后李舒嫻——是皇后的表姐吧,她與朕成婚六年,所謂結髮夫妻……她至死猶是處子之身,朕未曾沾染她分毫!」 猶有驚雷炸響,腦中一片轟鳴,重羅繁飾之下身形搖晃,涵柔眼前發黑,幾乎站立不穩。寒涼如水無聲無息漫上身來,一點點侵蝕肌骨,勒得人難以喘息——他竟絕情至此,絕情至此……連半分轉圜的餘地都不肯留下! 「涵兒,你素來明白事理。世族大家的婚姻,從來絕非一人之事。一場聯姻,往往能左右家族此後的興衰榮辱。娘是怎樣盼著你幸福安樂……可是,人從來不能只為自己活著。娘是李家的女兒,你只當是為了娘,為了李家,也為了長孫家……」臨嫁之前,母親的悲傷猶在眼前。涵柔不由暗歎,為了旁人……葬送此生,盡皆是為了旁人……咽淚裝歡,委曲求全,卻求不來一分一毫的憐憫與妥協! 哀傷如潮汐漸漲,在她胸中翻湧激蕩,幾欲噴薄而出。十指緊攥著織金繁繡的禮服袍襟,直教那金線硌得生疼亦無力鬆手。涵柔周身戰慄,終於顫聲開口,掩不出話中悽愴,「無論皇上與李家有過怎樣的恩怨,這一切與妾何干?妾何其無辜,由他人擺佈孤身而來,卻得皇上如此莫名遷怒!天下皆為皇上所有,皇上自然可以不屑於妾一人,但妾此生卻再沒有選擇的餘地!妾只有皇上一人,生死榮辱,此生只有皇上一人……」一言至此漸轉低迷,不知何時已是淚盈滿眶。 漫天漫地皆是喜慶的紅,光影幢幢之中他背著身默然挺立,金磚地上的投影將灩灩紅燭拉得老長,隱約透出幾分蕭索與寂寞。涵柔雙目灼灼,一時平靜如水。 那樣長久的寂靜,仿佛時光悄然凝定,卻聞銅漏滴答一聲聲清晰入耳,在凝固的空氣中漾起微瀾。 她的心驟然提起,不過一刹,又更深地沉入穀底。 皇帝微微側了身來,似要回首相看,猶疑再三,終究掉轉身去,決然不顧。 「朕不願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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