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玉碎 | 上頁 下頁


  宸雪心亂如麻,神色恍惚中隱見怒意,終於勉強開口,輕得幾近無力,「涵兒自幼與我相親,閨閣之中相待如姐妹,我為宮妃亦相待如姐妹;來日,即便涵兒母儀天下,舊時情意亦不會更轉。」薛婕妤嗤地一笑,眼中嘲諷之意愈濃,「原來皇后的閨名喚作涵兒啊……可是,明日立後詔書一下,昭儀便不得如此相稱了呢!」說著冷笑連連,「昭儀今日受驚了?看來好姐妹位正中宮,昭儀與他人一般也是分毫不曉——這便是待昭儀的情意?當初昭儀思念心切,求了皇上召她入宮來,卻不知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為太后娘娘薦個好皇后呢!她真該好生感念好姐姐提攜的恩德吧?」

  宸雪緊攥著梨木雕花的扶手,生硬的棱角抵在掌心,硌得生疼亦無知無覺。

  薛婕妤言罷,噙一抹輕薄冶麗的笑斜睨宸雪,極盡無禮。眾人見其這般言語猖狂,面上俱是不豫,卻無人願攪入是非。

  徐修媛礙於身份,畢竟不能坐視,垂著眼只作隨意,「言多必失,于人於己終歸無益。攪擾了昭儀一早,坐得也乏了,你我再不知禮告退,只怕昭儀該嫌我們聒噪了呢!」宸雪心神難定,連強作笑顏亦是不得。諸妃聽得此語自然會意,藉故紛紛起身告辭,一時倒也散了。

  薛婕妤行至殿外,見吳婕妤恰在身前,便揚聲喚道:「吳姐姐。」吳婕妤只得駐足回過身來。薛婕妤相視片刻,柔柔笑道:「姐姐素來寡語,今兒倒是好興致,說了這許多話。」

  吳婕妤心知薛婕妤所指,面上一凜,旋即淡淡地道:「妾素來心腸軟,見不得傷心之人猶受人欺侮。」薛婕妤卻驀地軟了神情,歎息,「有心必有傷,深宮之內,又有幾個不是傷心人?——與其憐人,不如憐己。」

  吳婕妤略有驚詫,只見那精心描畫的嫵媚容顏不復平日倨傲之色,竟依稀籠了一層霧樣惆悵。

  不如憐己……一時間萬般愁思洶湧而來,吳婕妤幾欲垂淚,偏了頭輕輕歎道:「既知同為傷心之人,又何苦相互為難?」薛婕妤只是疏落地淺笑,搖了搖頭,抬眼望向無際蒼穹。日色如金明晃晃地炫目,她沐著陽光,覺得周身溫暖,心口卻不可抑制地翻上冰涼來。

  趙忠敬等不及諸妃散去,早已匆匆趕回皇帝寢宮長樂宮侍駕。皇帝方自昭陽殿回返,正在更衣。趙忠敬見他眉心微蹙,忙上前接過小太監手中差事,親為皇帝寬下外袍。皇帝見是他來,低低「嗯」了一聲,隨口道:「知會了?」趙忠敬手上微微一滯,恭聲應了個「是」,想一想又補道:「諸位娘娘甚覺意外。」

  「到底無甚差別。」皇帝淡淡一笑,唇角含了譏諷之意,冷冷地道:「去了個喚姑母的,填上個喚姨母的,太后真是好盤算!……鄭國夫人倒是有福氣,先為皇后之妹,再為皇后之母,還未嫁女入宮已是正一品夫人之位,連加封的詔書都為朕省下了!」

  趙忠敬不敢相應,只低頭不語,卻聽皇帝問道:「那個女人,叫什麼名字?」

  他心下了然,口中卻是遲疑,「皇上說的是……」

  皇帝道:「方才沒留心,現下竟忘了。」

  趙忠敬只得硬著頭皮回說:「皇上,定下的長孫氏閨名涵柔。」

  「涵柔……」皇帝咀嚼著繼後的閨名,忽就迸出冷笑連連,「呵!舒嫻、涵柔……倒真真是一對兒!又一個所謂『端莊嫻淑、恪守閨范』的皇后!」

  乾和三年九月十五,大吉,宜嫁娶。帝行大婚之禮,冊立吏部尚書長孫弘之女長孫氏為皇后,入主中宮未央。

  九月十六,帝偕新後拜見兩宮皇太后,群臣朝賀於含元殿,帝頒旨昭告天下大婚禮成,內外命婦朝覲皇后于昭陽殿。

  九月十七,加封皇后之父長孫弘為武安伯,授從一品光祿大夫;冊封中書侍郎甄衍信之女甄氏、太常寺卿蘇政之女蘇氏、左諫議大夫夏令恒之妹夏氏為正四品美人,晉封修媛徐氏為正一品惠妃,昭媛柳氏為正一品淑妃,婕妤薛氏為正二品昭媛,婕妤吳氏為正二品充儀,婕妤阮氏為正二品充容,才人顏氏為正四品美人,同賀立後之喜。

  未央宮。

  由宮女侍候著更衣梳洗妥當,涵柔凝視著鏡中紅顏,有些微的恍惚——雲鬢高髻,珠翠金玉,正紅蹙金五鳳淩雲宮裝,分明已不是待字閨中小女兒情狀。

  一朝,母儀天下,她卻恍惚那並不是自己。

  涵柔輕輕合了眼,不一時複又睜開,與鏡中人定定相對。是了,那不是涵兒,不是爹娘兄嫂置於掌心的涵兒,那是皇后,未央宮裡的皇后。

  未央宮錦繡繁華,歷來為中宮皇后所居,規制比皇帝寢宮長樂宮,合為長樂未央之意。未央,未央……這一生才初初開始,而長樂……

  涵柔心頭酸楚莫名,凝視著鏡中人面如花,許久,方自妝台前緩緩立起,神色無喜無悲。

  涵柔的貼身婢女芳吟陪嫁入宮後,李太后又指了身邊的景珠為未央宮掌事。此時景珠侍立旁側,見皇后梳妝已畢,向一旁遞了個眼色。

  涵柔回轉身來,便有宮女蘇堇迎上來躬身回稟,「娘娘,慕容昭儀求見,已在殿外等候多時。」涵柔聞言一驚,一句「宸姐姐」便要脫口而出,卻還是生生止住了,「昭儀等了許久了嗎?怎不早報?」蘇堇垂首道:「娘娘這幾日為大婚之事勞碌,今兒本免了六宮請安之禮。慕容昭儀來了好些時候,奴婢回說娘娘剛起身猶未收拾妥當,昭儀便說暫不必通報。」

  涵柔愣了一愣,心尖上有一點微微的涼,細微得難以察覺,急道:「快請進來!」隨即又道,「下回定要請進屋裡來坐,怎可如此輕慢!」蘇堇答應一聲去了,涵柔一路往正殿來迎,心跳沉重異常。

  半年,恍如一瞬,卻已是世事顛轉,地覆天翻。宸姐姐,竟是我得到了你竭力求取而不能的,哪怕非我所願,到底也是得到了……你,會怪我嗎?

  帝后大婚普天同慶,宸雪今日卻妝扮得頗為簡素,全然不顯慕容昭儀寵冠六宮之勢。時辰尚早,偌大的未央宮裡靜謐無波,大殿深處,端端正正是至高無上的皇后鳳座。她一步步行來,只覺心跳沉沉,一下下撞擊得胸口隱隱生疼。

  未央宮……鳳淩九天,母儀天下,是她竭盡所有也無法企及的高度。涵兒……這一切,竟教你……教你這般輕易地把握。

  只見皇后自屏風後轉出,依依徐行,盈盈立定於殿閣中央,端莊嫻雅,儀態萬方。正紅宮裝,織金繁繡,赤金釵環,鮮明耀目——正紅,翔鳳,天下唯獨皇后可用的服制。盛裝華服下的女子笑顏溫然,那朱紅,卻滾燙地烙在了宸雪心上,直痛得眼中酸澀,視線模糊,再難分辨那熟悉的容顏。

  相隔猶有丈許,皇后忽就止住了前行的腳步——這樣熟悉而又陌生的相會情境……原來,世事這般容易更轉……

  心底漾開一縷淒涼的笑,宸雪垂下相視的眼眸,緩緩端正跪下,俯身叩拜如儀,恭敬道:「妾昭儀慕容氏叩見皇后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涵柔怔怔地立著,眼睜睜瞧著宸雪伏下身去,一時竟是無措。

  有一瞬的恍惚,她疾行幾步近前,俯身去攙扶,手上顫抖不已,口中亦帶了哽咽,「宸姐姐,就為著這強加于我的皇后名位,你竟就要與我生分了嗎?」

  宸雪徐徐抬首,眸中亦見淚光閃爍,脫口相應,「涵兒……」驀地卻又是黯然搖首,苦笑著喃喃,「錯了,錯了,是皇后,是皇后娘娘……」

  涵柔凝噎難語,手上加力,握緊了宸雪的臂膀,良久,才掙扎著悽楚道:「宸姐姐,往日你曾對我說,不論日後你我境遇如何,你我的情誼,都還如昔日一個樣……不論身份名位如何改變,人都是不變的,心都是不變的,不是嗎?」

  宸雪定定凝視著咫尺間涵柔秀眉深蹙、淚光泫然的容顏,深心裡悄然築起的隔閡瞬間崩塌——忽就無所顧忌地掙開了涵柔握持的雙手,一把將眼前的人兒擁入懷中。淚,肆無忌憚地溢出眼眶,那樣滾燙。涵柔就勢跪坐下去,伸手環上宸雪顫動的肩背,頃刻間亦是淚如雨下。

  「涵兒,為什麼是你……為什麼偏偏就是你呢?」

  涵柔猛地爆發出一聲低泣,「宸姐姐,不是我情願的!你莫要怪我……我沒有……」一語未罷已是泣不成聲。

  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悄然觸動,萬般憐惜湧上,生生沖淡了哀傷。宸雪緊緊攬著懷中恣意悲泣的人兒,漸收了淚意,語聲堅定而平和,「我明白,我都明白。」

  宸雪只攜了綠綺入殿,景珠亦早早遣開了旁人,只與芳吟一同守在一旁,眼見二人相擁而泣,傾瀉出心底積存多時的軟弱。許久,兩人才終究止了哭泣,相互攙扶著自冷硬的金磚地上起身。淚眼迷離,妝容淩亂,唇角皆洇出一抹蒼涼無力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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