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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小姐。」帳外簾前傳來清風的聲音。

  「何事?」煙絡上前掀起門簾。

  那個藍衣小童低眉答道:「皇上設晚宴為可汗洗塵,王爺差清風前來通傳,小姐可有準備妥當?」

  煙絡低頭瞧了一眼身上的胡服,笑道:「已經換好了衣裳,這就可以出發。」

  清風聞言後退,轉身帶路在前。煙絡隨他不緊不慢地一路走去。

  山中夜色初至,涼風徐徐,拂面而來,松柏高遠的香氣綿綿不絕。這樣乾淨而清新的味道,同樣出現在他的身上。以前,她曾經懷疑過,那樣一個生於皇室長於皇室的男子,身上怎麼會有這樣清爽幽遠的味道。而今,她卻依然相信現在的他不管做著怎樣的事情,內心裡仍舊是兩年前翠寒穀裡那個和氣溫柔的白衣男子,從未改變。

  小徑兩旁柏枝松枝如剪影,蒼勁簡潔。霧氣漸濃,陰冷尤重,她不由擔心起那個雖然素有心疾,卻從來不以為然的男子來。

  約摸一炷香的時間,煙絡隨清風來到一處開闊的空地,不遠處一個頎長英挺的身影卓爾而立。他身後是一片在夜色裡分外醒目的白色花海。百合的幽香和著松柏的清氣,如泛著粼粼波光的微瀾一陣一陣輕輕襲來。那個金色獵裝的男子側過頭來,一臉淡淡的神色看著她,不語。月色皎潔,星斗稀疏。他清俊的臉龐在月光裡隱隱泛著柔和卻幽涼的光華,一身高貴的金色華服,服帖地勾勒出男子健康緊致的身形。煙絡不由輕輕咽了一口,自始至終,他都不像是一個病弱的男人啊。

  清風躬身退下,煙絡立在原地,也沒有上前,只輕聲問道:「王爺怎會在這裡?」

  李希沂看著她停住的身影,笑意很淡,「方才路過,順道停下看了幾眼。」

  煙絡見他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也懶得多想,笑答:「說起來,我也開始想念翠寒穀了。」她緩緩上前,站進百合花田裡,彎腰輕輕拂弄一朵盛放的花朵,低眉沉思,良久不語,之後側頭笑道,「王爺覺得百合如何?」

  那個微微失神的男子淡淡答道:「花形華貴,香氣馥鬱,本王向來不太喜歡。」

  煙絡水眸清澈,笑意柔和,「王爺這樣的人,若是不為今日時局所累,應會活得相當恣意快活吧。」他於這裡失神,也許不過是在懷念當年的桔梗花田裡淡然的嫋嫋清香罷。

  李希沂淺淺一笑,道:「煙絡以為本王可有選擇的餘地?」

  煙絡凝視著他無華的深邃黑眸,柔聲道:「人之一世,多半不能盡如人意。王爺的難處,煙絡也只是隱隱可以猜到。然而,若非身在其中,又怎會真正明白?」

  李希沂迎上她清澈如水的目光,全無笑意,低聲道:「本王還是不太甘心。」

  「王爺……」煙絡驀地明白他的意思,為難地笑了笑,道:「全怨我太貪心,讓王爺為難。」

  李希沂笑意清冷,「煙絡,本王斷不會捨棄江山。若因此不得女子真心相守,本王也不會計較。」他要得江山,不是為了自己,甚至他一生努力所為都不是為了自己。唯一念念不放的她,是他此生為自己謀求的唯一一事,可歎的是,就算他真的為這個女子放棄了江山,她又會真的只屬於他一個人?若不為江山,那麼,此生他將一無所獲。但是,這樣的無奈,她是不是明白?他寧願她只把他看做一個為了權勢不擇手段的男人。

  煙絡淺笑,也不出言戳穿,話語柔和,「王爺能這樣想,也未嘗不是一種福分?」

  李希沂淺笑不語,側過身去,無言地看著月光下那片皎潔的白色花田,不帶一絲情愫地低聲說道:「當年梵志拿了兩株花要供佛。佛曰:『放下。』梵志放下兩手中的花。佛更曰:『放下。』梵志說:『兩手皆空,更放下什麼?』佛曰:『你應當放下外六塵,內六根,中六識,一時舍卻。到了沒有可以舍的境界,也就是你免去生死之別的境界。』」說罷,他微微仰頭,悄然凝望漆黑的夜空之上那輪潔淨似雪的新月。月如銀鉤,而人影相映,那道努力挺得筆直的背影之中,透著幾許不甘與掙扎。

  「放下?」煙絡靜靜地看著他修長清冷的身影,在他身後輕輕地一字一字地緩緩答道,「『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一朝塵盡光生,照破河山萬朵。』兩袖一甩,清風明月;仰天一笑,快意平生;布履一雙,山河自在……這樣的境界雖是高遠,世上又得幾人能有這樣的福分與修為?往往看不破也放不下,不是罪過。」

  李希沂緩緩回過身來,正眼看她,「仲先生當年傾心所授,本王還是無法參解。」

  是無法還是不願?一生若無所求,一生又有何意義?煙絡自嘲地笑了,「容若師父言傳身教,煙絡不是也不曾心領神會?」她吐了吐舌頭,繼續笑答,「煙絡既不想出家為尼,師父教授這些東西的緣由,在煙絡看來,不過是要教煙絡明白,要做到真心體寂,哀樂不動,不為外境流轉遷動是多麼不易。王爺又何必強求自己心如止水,覺性明朗?」

  李希沂笑意淺淡,緩緩問道:「煙絡不曾有過遺憾?」

  「怎會沒有。得不到和已失去之時,煙絡也會看不破放不下。可是,至少能夠說服自己試著去接受,倘若實在萬不得已,就只好選擇逃避或者遺忘。可能因為我一直沒有這樣深重地付出過吧。煙絡一向很為自己計較,沒有希望或者希望渺茫之事,全數儘早打住,並且從不敢奢望太高。既然明白地知道自己承擔不起太沉重的結局,所以在開始之前就選擇了逃避或者放棄。煙絡實在不能算是勇敢之人。」她側頭而笑,「王爺與煙絡不同。」

  李希沂好看的唇角微揚,道:「煙絡以為本王不會為自己計較?」

  那個一身緊致合宜的鵝黃胡服的女子在月光下笑靨如花,話語愉悅,「王爺不是?」

  李希沂笑意湧上眼角,透出一絲不同於以往的桀驁,他的嗓音格外低沉動聽,「自今日起,煙絡大可靜觀本王是如何為自己計較。」

  煙絡聞言,在他傲然的目光裡微微一怔,不語。

  新月如鉤,松柏似海。

  月色皎然若鏡,松香清淡似雪。

  幽谷裡一襲金色華服的男子淺淺而笑,風一起,帶起那一袂顏色華麗的衣角,一身淩雲天下的氣勢油然而生。他轉身前行,前方傳來他幽冷低沉的嗓音,他緩緩地說:「七年來,東突厥雖滅,但因西突厥阻擾,至今仍未歸順我朝。當日,杜瑾曾經質問本王,七年前他爹杜宇風將軍血染沙場,此事是否就此成了過往。」他低聲冷笑,「本王怎會任由四萬將士熱血付諸流水,又怎會坐視突厥久日不降,更有甚者,關中道二十六萬大軍兵權,怎會由另一人主掌?」

  煙絡素手微微抬起,遲疑著最終還是收了回來,於身側拽緊,不由暗自歎氣,他真的要把自己逼到何種地步才會罷休?這些都不是他自己想要的啊。她神情嚴肅地緊盯著身前那個不再回顧的男子,他正不緊不慢地負手走著。她深深換了一口氣——師父啊,所謂哀樂不動、不為外境流轉遷動談何容易?他這樣的生活,又該是如何勞心勞力?她至今還相當清晰地記得,當年在心臟內科的時候,那個脾氣好到不行又有著一顆強韌心臟的老師,總是笑眯眯地對著形形色色的病患不厭其煩地絮絮地念,要無欲無求啊要寵辱不驚啊……而身前的這個男子卻在犯著大忌。

  煙絡凝視著他在月光之下清冷無比的背影,幽幽歎息,一面無言地快步跟了上去。一路行去,兩人已是無語,煙絡低頭看著腳下的路,不近不遠地跟著,直到聽見前方傳來清晰的談笑之聲。

  她於沉思中抬起頭來,一眼望見不遠處的一大片燈火輝煌。那裡人影晃動,酒旗飄香,樂音縈繞,巧笑不絕。她站在那個沉默不語的男子身側,想起身陷的時局,刹那間有恍若隔世的錯覺,之後,她微微側頭仰望他清俊的臉頰,卻看見他一臉微寒的神情,不由低聲喚道:「王爺……」

  李希沂聞言緩緩側頭,低眉對上她略微擔憂的雙眸,輕輕一笑,「不妨事。」

  煙絡淺笑道:「今晚之宴不過只為洗塵,總不至於紛生事端吧。」

  他瞧見她眼裡的神情,卻也只是淺淺一笑,答道:「本王倒願圖一時清淨。」

  煙絡在他柔和的目光裡乖乖地點頭,順從地隨他緩緩走進眾人的視線。一一拜去,有老皇帝、皇后、賢妃、太子、諸位親王——當然還有清冷如常的蘇洵。在遙遠的對視之際,那一刻她忽然不加掩飾地笑靨如花。

  沒有辦法啊,她微微歎息,在那個唯一的男人面前,她就完全無力控制自己臉上的笑意啊。而一身寒意的他,竟然也在此時有了遊絲般地柔軟表情。顧方之忽然一臉璀璨的笑意,貼到蘇洵身旁,一手支頤,調侃道:「死丫頭好大的膽子。」

  蘇洵淡淡看他一眼,並不回答。

  「呆子,你其實很歡喜,對不對?」顧方之持起酒杯一飲而盡。

  蘇洵仍舊沉默不語,幽黑的雙瞳裡神采愈發濃重。

  顧方之放下杯子,歎了口氣,突然也噤了聲。

  蘇洵看他一眼,道:「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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