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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四


  目光交匯的那一刻,至平靜,至洶湧。

  我突然覺得心境蒼老,恍惚間鬢侵雪霜,這兜兜轉轉的日夜,似早已過了數個輪回,人生裡諸般酸甜苦辣,悲歡離合,一一嘗遍。

  換得如今,相對無言。

  此刻的平靜相視,才驚覺,當年的跌宕,激烈,濺血三尺,拔刀相向,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活著,血液湧動著,知冷知熱著,有愛有恨著的,幸福。

  如今也許我依舊知道那熱血激起的滋味,卻已久違,久違至懶於想起。

  在姑姑葬身之地,遇見她殺身仇人,我竟不想再拔劍相對,姑姑也許會責我不孝吧。

  我淡淡的笑著,上前。

  即已相逢,便不必轉身逃避,更不必追究是邂逅還是有心。

  將他的香燭紙錢挪了挪,放上我的,我道:「她未必想看見你。」

  賀蘭悠默然,良久答:「我只做我覺得我應做的。」

  我側頭瞄了瞄,見山凹露出的泥石看來頗為奇異,竟不似造化生成,倒像是後天人力所挖導致,不由咦了一聲。

  他亦側首,口氣清淡:「抱歉,沒挖出來。」

  我怔一怔,這才明白他竟是動用大量人力,硬生生挖出這山凹,意圖挖出姑姑屍體。

  怎麼可能!

  那夜山勢傾頹。猶如天柱將傾,那般徹底的崩塌,姑姑的屍身,定早已粉碎,和山石化為一體,窮盡三生三世,也不可能挖出。

  賀蘭悠身歷其境,自然也是明白的,可是他竟然當真會去做這樣的「蠢事」!

  他見我眼光,已知我意思,微微猶豫,只道:「我記得那日你將她頭顱擱于石上,其間有石縫,也許……」

  我已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那日山體初震時刻,頭顱滾入石縫,卡在石縫間,那麼不會再為外力所損,保全下來是有可能的。

  只是這可能何等渺茫,為了這渺茫至幾乎不可能發生的奇跡,他派人挖了多久?

  山石間土質新鮮,微帶濕潤,而最近沒有下雨。

  我的心裡,微微酸澀,良久道:「不必了。」

  艱難的道:「也不全是——你的錯。」

  他不答,只看著那一方山崖,良久道:「我並不覺得我對她有錯。」

  我微微苦笑,好,好賀蘭氏風格,我倒忘記了,武林君王溫柔形容下霸氣無雙,向來不憚於輕易決人生死,向來視人命如草芥。

  「我只是,知道你的遺憾而已……」他後一句低如呢喃。

  我默然,上前,焚香默禱。

  姑姑,諒我。

  你曾教導過我,做人貴乎恩怨分明,他虧負過我,但亦再三有恩於我,我終是無法以殺手相待,所以,我只能以那般的方式,為你報仇。

  你可諒我?

  青煙徐徐,飄拂搖動于山林間,猶如薄紗輕幕,又似晃動水晶簾,那一方淡乳色的視野裡,艾綠姑姑身姿冉冉,微笑慈憫,一顧溫柔。

  癡兒,不過虛幻,何須自苦?

  我亦微笑。

  閉目,喃喃低誦。

  「須菩提!若有人以滿無量阿僧只世界七寶,持用佈施。」

  「若有善男子、善女人,發菩薩心者,持於此經,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讀誦,為人演說,其福勝彼。 」

  「雲何為人演說?不取於相,如如不動。 」

  「何以故?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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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出自《詩經國風》,原文為「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其意為:我姑且喝酒作樂吧,只有這樣才可以停止我永不間歇的悲傷。」

  第一百八十一章 浮生長恨歡娛少(二)

  賀蘭悠一直靜靜站在我身後,負手聽我誦經。

  我回過身,看著他深如碧水的眼眸,道:「走吧,姑姑很好,我們,尤其是你,就不要在這裡打擾她的清淨了。」

  又看看那山石,道:「也不必——再挖了。」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當先向外行去。

  轉過山凹,山勢向上,拾階而行,半山腰處,一處涼亭,鏤雕精細,四角翼然,簷垂金鈴,甚是精雅。

  我在亭子中坐定,聽得身側流水淙淙,細看卻是用竹管自山頂接下做成流泉,不由訝然,道:「以前好像沒這亭子。」

  他笑而不答,只揮一揮手,立時有嬌俏婢子上前,淺笑盈盈,奉上玉泉水,青花壺,琉璃杯,雪頂茶,十指纖細柔嫩如青蔥,動作輕巧利落似撥弦,端的是佳人佳景。

  我端起茶盞,輕抿一口,道:「端的是好享受。」

  心裡已明白,這亭,這茶,這人,都是紫冥教手筆,只為了賀蘭教主臨時路過享受而已。

  見我環顧四周面露了然,對面,垂目斟茶的賀蘭悠,亦溫柔微羞一笑。

  我看著他,突然感慨,有多久,我們不曾這般靜謐相對安坐交談,而不須經歷那些敵對,責難,誤會,和拼殺?

  世事如棋局縱橫翻覆,我們都只不過是棋子而已。

  想了想,我道:「我還沒謝謝你擷英殿前,救命之恩。」

  他搖頭,為我續茶,道:「說起擷英殿,我本可以一直跟著你的,可惜有些事耽擱了,然後我便找不著你了,等我得到你的確切消息時,你已經從關外回來了。」

  我淡淡一笑,卻不想作答,只細細撫摸那琉璃杯,剔透杯身浮雕蓮花,嫋娜婷婷不勝風的姿態頗為動人,我贊道:「向日但疑酥滴水,含風渾訝雪生香,這蓮當真好雕工。」

  他若有所思的亦撫摸那杯身,道:「家母生前愛蓮,紫冥宮她住過的寢室內,所有物事,皆有蓮飾,巧的是,她閨諱中亦有蓮字。」

  我隱約記得他母親之死似乎和賀蘭秀川有關係,又覺得不好隨意問人先妣姓名,一時躊躇,他卻已道:「她名莫蓮衣。」

  我低低念了一遍,道:「很動聽的名字,想來令堂在生時,定然絕色無雙。」

  他道:「是,先父很珍愛她。」

  我又在心裡念了念那名字,不知為何,突然覺得這名好生熟悉,似乎在哪裡聽過,然而無論怎麼想,都無法想起自己曾有認識的人叫這個名字或聽人轉述過這個名字,實在思索不出來,只得罷了,且擱心中。

  默然許久,站起身,我道:「我走了。」

  他不動,也不起身,握著杯的手指微微用力,隨即鬆開。

  再抬首時他已神色如常溫和笑問:「不再多留一會?」

  我看向天際雲霞:「不了,聚散因緣,不必強求。」

  他默然,良久道:「你這一去……我何時能再見到你?」

  我心中蒼涼,不知如何作答,半晌勉強笑道:「我也不知道……還是隨緣吧?」

  他苦笑道:「懷素,我對於我們之間的緣分,從未敢有奢望。」

  我亦黯然。

  他沉思良久,緩緩道:「懷素,若你確實和我泯卻恩仇,從此再無芥蒂,你能否答應我一個要求。」

  我靜靜注視他,道:「請說,但力所能及,我會盡力。」

  他神色無奈,自嘲一笑,道:「明年三月三,是先父逝世二十年祭,也是我二十五歲生辰,按照我們紫冥教的規矩,教主需滿二十五歲,才可入紫冥教密室中的最後一間,拜受先人遺訓,我想,也許那最後一間密室裡,有得解紫魂珠之法,望你能去一趟。」

  我怔了怔,未想到他一直切切將這事放在心上,直覺的想拒絕,然而他的神情令我無法出口拒辭,想了想,道:「如此——多謝了。」

  他似是舒了口氣,露出一抹笑意。

  我笑了笑,道:「貴教的規矩也是奇怪,為何要二十五歲方可進密室?」

  賀蘭悠道:「聽聞最後一間密室的武功極其霸道詭異,先創教之主是在二十四歲才神功大成的,還險些走火入魔,以他的資質有此險遇,那功法兇險可想而知,為防繼任教主資質有限而又過於急切枉送性命,先祖便定下這二十五歲方可進密室的規矩,也是愛護子侄之意。」

  我聽著這話,心裡忽有不安,我一直覺得,賀蘭悠武功在近年來越發詭異,功力大進,當日金馬山沐昕和他一戰,靠了絕世寶物,不顧生死著著搶攻,又以已之長逼攻賀蘭悠,才勉強打了個平手,若不是外公陣法及時發動,再多上一刻,沐昕也必敗無疑。

  而蒼鷹老人的武功當年和紫冥教第九代教主齊名,甚至內力造詣還在第九代教主之上,沐昕是他隔世弟子,而賀蘭悠卻一直因為賀蘭秀川的緣故,練功受到限制,沐昕本不應遜于賀蘭悠太多的。

  賀蘭悠,可是報仇心切,不顧兇險,搶先練了那密室武功?

  想到此我心中一緊,然而看他神色,並無奇異,似是並未進過密室,便又放下心。

  想來是我多想,賀蘭悠天縱英才,武功日進千里,也是應該。

  當下也不再多言,哂然一笑,一揖而別。

  走出好遠,忽聽琴聲清越,穿雲而降,心有所動,回首看去。

  山石奇峻,涼亭精雅,好風盤旋,日光闌珊,一雙雪膚侍兒左右侍立,賀蘭悠端坐亭中,長衣飄拂,眉目明豔,俯首的姿勢美如日光下碧水中盛放的阿修羅城之蓮。

  撥弦起清音,錚錚淙淙,濺玉鳴泉。

  琴音中,侍兒啟朱唇,婉孌作歌: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漢水之南有喬木,我卻不願探林幽。隔水美人在悠游,我心渴慕卻難求,漢水滔滔深又闊,水闊游泳力不接。漢水湯湯長又長,縱有木排渡不得。)

  我頓了頓,於原地微微沉默,終,不顧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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