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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三


  次日,我離開了盛情挽留的主人,又向他們買了一套年青男子日常服飾,主人無論如何不肯收我的銀子,我知道蒙人豪爽熱情,便也一笑作罷。

  換了衣服,問明瞭太尉索恩大帳所在的方位,一人一騎,疾馳而去。

  索恩現在今非昔比,大帳好生氣派端嚴,我只眯著眼睛數他大帳周圍的妻子們住的帳篷,一二三四……很好,足足十一只。

  下馬,將馬栓在避風處,我抹了一把黑泥塗在臉上,又將頭髮打亂,袍子也用泥土弄髒,總之怎麼邋遢怎麼來,然後,大搖大擺向大帳行去。

  剛至大帳前,便被騎兵衛兵攔住,大喝:「哪來的野小子,看清楚,這是太尉大帳!」

  我傻傻沖他一樂:「太……尉?太……累?」

  「哈!」聽見聲音聚攏來的衛兵們樂了,「原來是個傻子。」

  有個年紀大些的衛兵,倒頗善良,上來揮手道:「白月的好日子,你跑來這裡做什麼?走走,小心驚動太尉,殺了你。」

  說著便推我向外,我真氣一沉,他推了一推沒推動,訝然道:「小子倒有幾分蠻力。」

  我呵呵傻笑:「力氣……力氣……摔跤……我會摔跤!」

  「摔跤?」衛兵斜著眼睛看我,「你是來找人摔跤的?」上上下下打量我,「就你這風一吹就倒的草條兒?」

  我笑著指他:「來……你來……」

  「我來就我來,」那衛兵滿不在乎,甩了上衣就走過來,其餘衛兵哄然一笑,亂哄哄嚷:「摔趴這傻小子!」

  「玩玩再摔!」

  「摔他一嘴泥!」

  倒是先前那個好心趕我走的衛兵,追著說了句:「答奚巴特爾,下手輕些。」

  答奚巴特爾大剌剌點點頭,鼓起滿身肌肉往我面前一站,伸手就來按我肩膀。

  他雙臂極有勁道,雖未練過武功,但雙臂下壓之勢,竟也風聲呼呼。

  衛兵們大聲叫好。

  答奚巴特爾手指未至,我雙肩一沉,身形一旋已到他身後,手腕一翻,他已經遠遠飛跌出去。

  撞入人群,再在草地上滑出一丈之遠才停下。

  滿地大聲鼓噪的衛兵的聲音,突然卡在了喉嚨裡。

  好一片死寂的安靜,衛兵們都不可思議的瞪大眼睛看我,良久,才有人大喝道:「我來!」

  這次站出來的,更為孔武有力,臂上肌肉虯結如鐵,烏黑油亮,看衛兵們的重又煥發神采的目光,想必是同儕中神勇之輩了。

  不過依然不是我一合之敵。

  一個四兩撥千斤輕鬆將他撥出好遠,我拍拍手,笑嘻嘻招手:「來來……都來……」

  他們面面相覷,終於都撲了上來。

  於是不出一刻鐘,滿地橫七豎八,狼藉呻吟,我在人群裡負手來去,踢踢這個,撥撥那個,不住聲喚:「起來……摔跤呀……」

  聚集的衛兵越來越多,前來挑戰的人也越來越多,圍成一圈的摔跤場中,不時傳來後背著地的吧嗒聲響,我的身手用來摔跤,自然遊刃有餘,踢、絆、纏、挑、勾之類的標準摔跤動作,我使來便無人可擋,隨著一個個好手被摔倒在地,叫好聲也越來越響,蒙人好武,敬佩勇士,見我如此身手,反激起好勝之心,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我卻漸漸不耐,怎麼還沒來?

  當我將第三十一個人摔倒在地時,哄鬧的人群外突然傳來一聲大喝。

  「好身手!我來會會你!」

  第一百八十章 浮生長恨歡娛少(一)

  我心中一喜。

  人群忽地一靜,然後便如潮水般分開。

  人群後,大步走來的皮袍貴族男子,鷹目濃眉,英俊而目光隼利,正是索恩。

  一別數年,他微胖了些,留了兩抹淡淡鬍鬚,膚色也細膩了些,看來養尊處優的北元貴族生活,較之做宋懷恩時的普通百戶,要舒適多了。

  他似是被一地摔倒在地的衛兵激出了興致,目光炯炯,饒有興味的盯我一眼,招手道:「傻小子有幾分力氣,來,和我比劃比劃。」

  我慢慢走過去,他漫不經心的將外袍一脫,笑道:「摔倒我這許多的好兒郎,算你的本事,來,咱們試試,你若贏了我,賞你!」

  衛兵都歡呼起來「太尉出馬,必勝!」

  索恩爽朗長笑,大笑聲裡,雙臂一掄,抱向我雙臂。

  我手腕反搭。

  他目光一閃,突然橫跨一步,左足微曲切入我雙腿間,雙掌如遊蛇,繞著我雙臂,迅速按上肩井穴,指力一生,便要狠狠下戳。

  已然不是摔跤的手法。

  我手臂一抬,讓開肩井,反肘沉腕,抬掌之間已卡住他的脖頸。

  卻也不是摔跤技巧。

  驚呼聲裡,兩人臂互勾腿相絆,糾纏在一起。

  他壓低聲音,在我耳側狠狠道:「你是誰?你,不是傻子!」

  我微微一笑:「只有傻子才看人是傻子。」

  他怒哼一聲,道:「說,你到底是誰?是不是太師派來的探子!」

  我道:「索恩,很久不見,你還是這般城府深沉,陰險奸狡。」

  他的雙眉虯結而起,不確定的道:「你——認識我?」

  我卻已不耐煩和他多話,冷冷一笑道:「故人重來,欲索一掌之辱,並代塔娜,討回一個公道。」

  他目色一變,臉色一白,驚聲呼道:「你不是——你是——」

  我已左掌一緊,扣住他脈門,右手指尖一彈,一縷指風直射他下腹至陽穴。

  「娶十一房妻妾是麼?享盡齊人之福是麼?從今天起,你就對著女人們幹吞饞涎,為塔娜守節吧!」

  ***

  塞風嗚咽,殘陽如血。

  我立於一處光禿禿的平地前。

  說是平地其實不準確,那一處地勢略低,土質板實,寸草不生,較周圍地面,很是不同。

  老牧民紮爾赤兀惕站在我身側,那晚我便是在他的帳篷裡聽說了塔娜的死訊,他指著微凹的地面,低聲道:「就是這裡。」

  蒙人風俗,重厚養薄葬,不設墳頭,屍體深埋地下,以馬踏之夷為平地,塔娜因為是為索恩所死,索恩為她舉行了厚葬,以香南木為棺,中分為二,刳削出人形,大小長短,僅足容身,然後將屍體以貂皮裝裹,置放其中,再以黃金為箍三箍之深埋,以千騎踏平地面,殺一駱駝幼羔於其上。

  來年春草再發,移帳而去,無人知她所葬何處,若需祭祀,則以所殺駱駝之母為嚮導,根據其徘徊躑躅悲鳴不已之處,便知屍體所葬之處。

  此時塔娜逝去未久,大帳未移,是以尋起來還算容易。

  立於墳前,我低低道:「去吧,努力忘卻吧,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世間愛恨,不過虛妄。」

  索恩,已經終生不能人道了,塔娜,你高不高興?

  那日我以重手法截斷他至陽穴脈,再將他摔倒在地,拍手大笑:「……你輸啦……」然後揚長而去,衛兵還以為他真的是摔跤輸給了我,自然不會去追究,只顧著去扶起索恩,無人理會我的離去。

  塔娜,昔年匆匆一會,今朝,再次匆匆一別,此生,我不會再來看你了。

  恩怨已結,再無牽念,爾奔天堂,我奔天涯,浮絮飄萍,各自走好。

  ***

  永樂二年,從春到夏,被我消磨在茫茫草原之上。

  我走過落日長河景色壯美的斡難河,走過號稱蒙古聖山,冰峰永矗的肯特汗山,走過數十日見不著一個人影的廣袤沙漠,然後在小城迤都欣喜欲狂的看見人影聽見人聲,突然連濃烈的羊膻味,都覺得親切好聞。

  也是在迤都的小酒館裡,我對著桌縫裡嵌滿黃沙的破舊桌子,心事重重的喝著散發著奶酸氣息的青稞酒時,突然想起,姑姑的忌日快到了。

  而我,已經在關外漂泊了很久,暗衛一度失去了我的消息。

  那一日,我撣撣斗笠上塞外風沙,一年來第一次將目光,投向關內。

  永樂二年八月,我回到北平。

  妙峰山舊地重遊,景色依舊,十萬花林如雪,卻已無人伴我,同覽勝景。

  妙峰山頂,長風鼓蕩,吹起衣袂獵獵,恍惚中聽得女子脆笑如鶯,「一輩子理不清,就下輩子再理,你總有軟肋在我手裡。」

  男子聲音清朗沉穩:「無妨,你便生生世世的威脅著我,這日子過得才有意思。」

  那聲音如此清晰,如在耳側,恍惚間便似他立在我身後,正待我回首,驀然驚喜。

  我卻直立如昔,不曾回身。

  不過幻象而已。

  呵,我以為捏住誰的軟肋,最終被反復播弄揉折的,卻是我自己的千瘡百孔的心。

  往事悠悠空記省。

  ***

  妙峰山南麓,昔日山崖早已崩塌,形成一處小山坡,草木無知,歷經造化摧毀之災,不過數載,再次繁盛葳蕤。

  我早已尋不著昔年遺跡。

  繞著土坡緩緩行走一圈,憑著記憶找著一處山凹,覺得那裡和當年山洞距離很近,便帶了香燭紙錢過去。

  尚未走近,我腳步突然一僵。

  山凹下,嶙峋山石上香燭紙錢齊備,銀衣男子,正微微俯身,以酒相酹。

  這一刹間思緒百轉,最終我還是走了過去。

  他緩緩回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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