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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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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睜開眼時,聽得窗外一陣鶯啼,清越嬌嫩,聲聲悅耳,而鼻間嗅到如有若無的香氣,氤氳繚繞,斷續不絕,而天光自半闔的窗扇微瀉,是一種淡淡的金色。 我喃喃道:「翠葉藏鶯,珠簾隔燕,爐香靜逐遊絲轉,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緩緩閉上眼,良久,才睜開。 身子綿軟抬動不得,我轉動眼珠,細細打量身周事物。 初醒時,我便已發覺這不是我居住的客棧,如今看來,室中佈設精美,堂皇華貴,非王公貴族之家不能,我皺皺眉,這是在哪裡? 吱呀門聲輕響,有人輕輕進門來,投在地下的影子瘦長,隱約還端著什麼東西,我觀察著那影子,放鬆了精神。 稍傾,徐景盛出現在我眼前,見我醒著,先是一驚,後是一喜,道:「神手劉果然好醫術,不枉我天還沒亮就拖了他來……」 我笑笑,道:「你將我留在你家,不怕魏國公發現生氣?」 他傻乎乎道:「你怎麼知道這裡是我家,你沒有問啊……」觸及我眼光,方想起什麼似的住口,訕訕道:「都說你聰明,果不其然。」 「聰明什麼,」我懶懶道:「你們不知道我住哪裡,劉敏中又不方便帶我回去,自然是帶我來你家。」 「你放心,」徐景盛道:「爹爹從來不到我院子裡來,我這裡,安靜得很。」 我看看他,心中有一絲了悟,忠厚迂直得近乎笨拙的徐景盛,想必是國公府不受寵愛的孩子吧。 他卻無甚介懷之色,只誠心誠意想安慰我,「懷素,那個……那個沐公子的事我聽說了……」 「我現在不想提這件事。」我一口截斷他。 他有些惶惑,卻很聽話的立即閉口,我見他神色尷尬,略有歉意,勉強對他一笑,道:「藥湯是拿來看的嗎?」 他這才恍然般急忙端過藥來,我接了,喝完,道:「我住在東長安街德來客棧,你送我回去吧,否則我的同伴便要等急了。」 他卻道:「陛下正在大索全城,所有客棧旅店,全數一一登記造冊逐人盤問,你又是個病身子,不宜回去,我代你去通知你的同伴吧。」 我微有猶豫,他急急道:「真的,外面風聲緊的很,陛下要登基了,又在抓先帝臣屬,我這裡絕對比客棧安全,你放心!」 我見他急得微微有汗沁出,倒覺得不忍,想了想,道:「你認識的,我師傅近邪,煩請你親自去一趟,別人我不放心。」 說著便索紙,寫上幾句好做憑信,不料剛提起筆,便覺頭昏眼花,手臂酸軟,小小狼毫,竟也似有千鈞之重,擺佈困難。 心知此次病勢不輕,看似來得突然尋常,其實病根早已深種,奉天殿前暴雨濕身寒氣入骨,擷英殿中拼死闖宮真力耗竭,數日來不斷奔波連番磨折,諸番苦痛顛沛滋味一一嘗遍,偏我又是個剛傲性子,不肯露於人前一分,如此鬱結在心,早已傾頹廣廈中空巨梁,昨夜一夜失心失神徒步長行,將最後一分支撐不倒的精氣神掏空,終致頹然而倒,如今別說是武功,連提筆寫字也是難能。 心裡泛起微微苦澀,武功鼎盛又如何?那夜在擷英殿,不過是我本就在宮中,又有諸多暗衛和棄善相助,才闖宮功成,如今京城暗衛大多離開,父親防衛又更為嚴密,憑我和近邪,去送死麼? 何況……沐昕的母親和侄子被父親扣為人質,我便找到他,我能救走三人,其中還有老婦幼童? 我苦笑著,千鈞之筆微微一顫,一滴墨汁自筆端滴落,在素宣上洇開刺目的一灘。 草草畫了幾個字,筆力不繼,自己瞧著也不像,估摸近邪能認出,廢然撒開手,我道:「煩勞你了。」 他誠懇道:「你只管好好養病罷,有我在呢。」 我看著他,恍惚間想起似乎沐昕亦曾有此言語,心中一酸幾欲淚流,連忙仰頭,硬生生掩飾住了。 當晚,近邪過來,見到我,他直接道:「我去宮裡。」 說著轉身就走。 卻因我的動作硬生生止住腳步。 照日劍冷光一泓,閃耀在我頸間,我抓緊劍柄,平靜的道:「你若去——也沒什麼,我自刎就是。」 近邪怔然半晌,憤然跌足,奪門而出,一陣風似卷過院外花園,驚落繁花飛鳥無數。 我的淚,終於亦緩緩跌落。 第一百七十六章 斷腸人寄斷腸詞(一) 自此在魏國公府養病,靜臥於床,起居皆有精心服侍,日子過得安詳舒適,然而那顆心,卻時時在油鍋裡熬煎。 安靜的魏國公府邸外,天下局勢,建文舊臣,亦在鐵鍋中熬煎。 七月朔日,父親遣官告天地宗社,具孝服告幾筵,長鳴鐘鼓,莊嚴華貴的煌煌禮樂之中,金水橋前百官凜凜跪伏之間,父親袞服金冠,緩緩登臨奉天殿前玉階丹陛,于趕修建成的九龍御座坐定,接百官賀表,司禮監宣詔,登基禮成。 他于那一刻,定然微笑俯視天下,俯視戰戰兢兢跪伏於他足下的衣朱腰紫的人群,雍容中志得意滿。 是以定年號「永樂」,廢建文年號,改建文四年為洪武三十五年。 永樂初年,卻厲而不樂,大索天下的新帝,終於抓齊了所有反抗過他的「仇人」。 曾經令父親幾遭慘敗的鐵鉉被執殿前,令割耳鼻塞入其口,父親獰笑問他:「甘否?」鐵鉉昂然答:「忠臣孝子之肉,有何不甘?」當殿淩遲,並架油鍋烹屍,頃刻成炭,其間屍身始終反身向外,父親命人用十餘鐵棒夾住鐵鉉殘骸,令其面北,笑道:「你今日終來朝我。」話音未落,鍋中熱油突沸,起爆裂之聲,飛濺丈餘,燙傷左右手足,眾皆驚呼而散,屍身仍舊反立向外,背朝新帝。 父親驚惶之下,終知忠臣氣節,不可以殺戮相移,遂安葬鐵鉉。 後殺鐵鉉子,將其老邁父母發配瓊州府,妻女發教坊司充為軍妓。 黃子澄,淩遲,滅三族 齊秦,淩遲,滅三族 練子寧,淩遲,滅族 卓敬,淩遲,滅族 陳迪,淩遲,殺其子。 齊泰妻,黃子澄妹沒入教坊司為妓。 建文朝臣五十餘人,榜其名曰奸臣,大行屠殺,並實行族誅之法,族人無少長皆斬,妻女發教坊司,姻黨悉戍邊。 連日裡無數人披枷戴鐐,被押解出城,徒步徙向蠻荒之境,他們中的很多人,將飽受折磨的死於路途,僥倖存活者,亦要永生別離故土,歷經煙瘴,貧瘠,流落,苛政,最終淒慘死於異鄉,死時魂魄亦翹首而望,切切盼歸。 聚寶門外,刑部儈子手砍卷了刀口,那些斷落頭顱中流出的殷殷血跡,不斷滲入泥土,久而久之,那一方行刑之地,土色赤紅。 應天城籠罩在妻號子哭,腥風血雨之中。 這些消息,都是我於臥榻之上,逼迫近邪和徐景盛告訴我的。 但我知道,定然還有一個消息,他們沒有告訴我。 這日午後,在近邪的「監視」和侍女伺候下,我以袖掩面,將藥湯一飲而盡,還沒來得及皺眉咋舌,徐景盛已經殷勤的遞過糖漬梅子來給我過口。 我笑笑,接了,一顆梅子尚未吃完,便覺得困意朦朧,喃喃道:「奇怪,今日好生疲倦,既如此,我睡了,兩位自便。」 他們對望一眼,皆有安心之色,徐景盛先出門去,近邪猶自注目於我,我挑一挑眉,懶懶道:「師傅你今天好奇怪,有什麼事嗎?」 他道:「沒有!」便即離開。 我看著他身影消失於窗外,輕歎一聲,自頸口取出一塊絲巾,上面沾滿了藥汁。 又下床,取水來漱口,連那梅子,都完整的吐了出來。 扶著水盆出神半晌,我爬上床去蓋好被子,喚道:「小嬛。」 青衣小婢應聲而至,她本是徐景盛的貼身丫鬟,這些日子被撥來服侍我。 我招手道:「我要喝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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