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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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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疑有它,端了茶盞過來,剛到床前,我指風一掠,她應聲趴倒在床邊。 將她搬上床面朝裡,蓋好被子,髮髻解散,從背影看來,想來和我不甚有區別。 我自去換了衣服,摸出一顆外公的養神丸吃了,環顧四周,順手取下壁上玉簫,揣在懷裡,探了探窗外,前幾日小嬛扶我出去散心,怕人看見,走的是後園一處較偏僻的路,我記得那藤蔓掩映處,似有一處暗門開在圍牆上,那裡是後院,近邪和徐景盛,輕易都不會去。 一路憑記憶到了那處,撥開藤蔓,果有一處小小木門,大約是早期建造時方便搬運磚石所用,後來不需用了便漸漸為藤蔓所遮蔽,大家也便忘卻了,我拔出照日,輕輕一別,門上鐵鎖立即開了。 國公府是靠在一起的,黔國公府就在魏國公府後隔兩條街處,先前我曾隱約聽得鑼鼓絲竹之聲,便疑是沐昕成親的日子,後來近邪和徐景盛兩人守著我喝藥,心中自然更加明白。 我先繞到正門,做了個記號,再緩緩的走過去。 隔著兩條街,便聽得鑼鼓之聲喧鬧得不堪。周圍街巷,早已掃塵清道,百姓猶自追睹皇家婚儀,萬人空巷,皇宮送嫁隊伍迤邐數裡,如雲扈從、耀目儀仗,翠羽華蓋,鑾駕寶頂,隊伍正中,正紅繡金鳳垂瓔珞宮轎尤為醒目。 只是……護衛的禁衛軍也實在太多了點。 我譏誚一笑,父親還是對我深有戒心啊,這般迅捷的賜婚,猶自不放心,送嫁隊伍,鐵甲軍竟然圍了裡外三層。 倚牆立在遠處,隱約聽得太監宣旨之聲。 「古之君天下者,有女必封。今爾成人,特封爾為常甯公主,配黔國公沐英四子昕,彼為駙馬、爾為公主。既入黔國之門,恪遵婦道,以奉舅姑;閨門整肅,內助常佳。毋累父母身生之恩,爾惟敬哉。」 一陣安靜,我立定腳步,凝神細聽。 想聽見,又怕聽見那個聲音。 隱約裡似有細微聲氣。 然而隔得太遠,身周看熱鬧的人群指點豔羨之聲哄哄,我什麼也沒聽清。 儀仗卻已進沐府正門了。 他……應詔了? 我心口一痛,搖搖欲墜,慌忙扶住身側壁牆。 單手支著牆壁,我低頭自失一笑,真是愚蠢啊,按照公主下降的禮儀,駙馬是要先期入朝,受賜駙馬冠誥並朝服的,既然今日順利成婚,自然前日已經受封了。 我還在期盼什麼?期盼沐昕拼死抗旨,拒不應詔,然後,和方孝孺一樣,被滅十族? 還是期盼他大鬧喜堂,毅然和我鴛侶天涯,丟下沐府上下,任人魚肉? 又或者,我自己打進門去,不顧一切拽走他,任帝王雷霆之怒血流漂杵? 我不能,他也不能。 兩個人的愛戀,不能用恁多人的生命去自私換取。 我是如此明白,可是為什麼,我依舊如此痛徹心扉。 沐昕,沐昕,你……終究是沒能等我。 我伸出手,緩緩按在心口的位置,那裡,前一刻,跳得湍急如起伏的溪澗,如此,卻已是死水一潭了。 又或者,那裡,原是團火熱的血肉,卻在今日,生生被剜了去,只餘下一個永久不能彌合的猙獰的黑洞。 如此空洞,我聽不見自己的心跳,我的心在哪裡? 踐踏成泥,挫碎成灰。 緩緩低首,昨夜有雨,至今低窪處尚積水泊,粼粼水面上映出慘白黯青女子顏容,姿態飄搖如風中野草。 那是我麼? 那會是我麼? 劉懷素,你終為紅塵俗事,狼狽至此。 我吸一口氣,忍住內腑徹痛,直起腰來。 有腳步聲接近,我回首,劉敏中一臉關切之色,站在我身後。 我對他點點頭,道:「你來了。」 他道:「屬下看見小姐標記,便趕了來,小姐有何吩咐。」 我頷首指了指沐府,道:「你會隨谷王去喝喜酒吧?幫我帶樣物事給他。」 他自然知道我說的是誰,微微一猶豫,道:「好。」 暗衛的規矩,對主子的命令,可以事後質疑,但是必須服從。 劉敏中其中翹楚,自然不會多問。 然而饒是如此,他離開時依舊遲疑道:「小姐,你大病未愈,還是……」 我回眸,淡淡一個眼色。 他噤聲,施禮而去。 我繼續回首注視著沐府。 前方,儀仗已進府,天色也漸暗,百姓看不得熱鬧,已漸漸散了。 立於微涼晚風之中,遠遠看著那明黃朱紫之色,在我眼前連綿成一片血色殷紅,越發覺得那夏日的晚風如此生涼,風中的花香也帶著不近人的清冷,我神思恍惚,卻清晰的辨別出那花香屬於玉簪,木槿,紫薇,赤葵……突然很想看看沐府的花如今長成了什麼模樣,幾日不見,想必因為公主下降而越發鮮豔了吧? 環顧四周,不遠處一株三人合抱的柏樹,正是觀景的好去處。 費了點力氣爬上樹,高踞樹頂,遠遠看著那燈火輝煌的府邸,紅燈錦幄連綿成一片喜氣的海洋,不用想像,今夜沐府裡定然人影花影亂如潮,笙歌叢中,醉賞瑤觥,一室香動,芳殿畫堂, 滿目的光耀裡,再清冷的他,也必定錦繡燦爛,紅葉階前紫薇閣,笑看人去人回,今朝伴得鳳歸,不負此韶華年少。 偌大京城,茫茫人海,如今容不下多一個人的愛情。我的愛人,我的妹妹,當你們對拜天地時,當你們合巹合歡時,當你們手執白玉杯,輕斟琥珀酒,流動的眼波在酒杯之上交織,融匯,在彼此的羞與喜裡暗渡今夜銀漢時,你們在想什麼? 可會想到此刻,空城,衰草,驚鳥,孤樹,樹頂的冷月裡,有人靜靜沉默,幽幽遙望? 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 罷了,如果每個人都在微笑喜樂,笑這紅塵佳人富貴多完滿,那便讓我把淒涼都遠遠帶走,帶至這冷月空風,枯藤老樹的寂寥無人地,深埋在屬於我的歲月裡,永不開啟。 他會在今夜,收到劉敏中暗中替我送上的賀禮。 一副錦囊,內有黑髮一束,白帕一方。 那年,妙峰山巔十萬杏花如雪,我的發曾糾纏於他發,再繞上他披風玉扣,撕擄不開。 那年,素指纖纖,扯斷玉扣,取下兩人交纏之發,珍重收於囊中。 那年,他深情作言:「只是這發纏在一起,就怕你用一輩子也理不清」 呵,扯不斷,便連著一起拋棄了吧。 那年,驚變離別,一載苦尋後,他與我在大名戰場上驀然重逢,彼時暗箭襲身,他竟不知閃避,箭矢被我橫劍擊飛,鋒銳依然傷及他肩,我取出懷中繡帕,為他裹傷。 他卻不知,後來,那幅繡帕,血跡繡成斑斑桃花,我曾經微笑著堅持空白,我曾於靜夜取出悄悄撫摸,含著微笑與羞澀的憧憬,等待著某一日,在我和他如今夜般的日子裡,與他聯筆共題。 如今狼毫已折,硯墨將涸,他的掌心裡,將要握住妻子的柔荑,畫得人生好一幅華美長卷。 那麼,便由我獨自一人,填了那永遠的留白罷。 「愧我品題無雅句,喜君歌詠有新聲。願從今,魚比目,鳳和鳴。」 清歌已斷雲屏隔,溪山依舊連空碧,昨日主人,今日是行客,當年的綠窗朱戶相對語,今朝已回首往事成陳跡, 一彈指,刹那芳華紅顏老,最好的日子,卻已從我一生裡,緩緩流過了。 我緩緩抽出懷中玉簫,就唇,閉目,凝神,向那碧海青天,漫漫星光,悠悠一曲。 簫聲如咽,淒然盤旋,驚起林間宿鳥,潑喇喇悲鳴著,穿越頭頂被樹幹刺透的蒼穹。 迤邐縹緲,轉折連環,碧落黃泉,不盡徘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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