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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我閉目凝神,細細傾聽,屋頂,簷角,廊下,四面八方,皆有呼吸之聲。

  圍得水泄不通……想攔阻我出去?

  我還偏要離開。

  走到窗前,我微啟窗縫,向外看了看。

  然後搬動殿內桌椅等物,簡單佈置了個陣法。

  又隨手抓了個羊脂玉瓶,自帳幔上撕了塊明黃緞子,揣在懷裡。

  完畢後飄身而起,半空中單手一勾,抓住橫樑,貼於殿頂。

  居高臨下手指一彈,擊碎窗前幾上一枚花瓶,指風勁厲,不僅立時將花瓶粉碎,同時將碎片濺開,割破窗紙,飛出窗外。

  窗外,我剛才看過,恰好有一長滿睡蓮的巨大金缸,我指風射出的角度經過計算,正正將碎片擊在金缸上,回聲響脆,嫋嫋不絕的傳開去。

  立即呼呼風聲連響,屋頂,簷角的人默不作聲衣袂帶風,直撲後窗。

  廊下的人則快速奔來,一邊呼叫:「郡主?有刺客!請容屬下放肆!「一邊踢開殿門。

  他們踢開殿門沖進來的那一刹,我身形如煙,自前窗竄出,飛快越過長廊,掠出殿外。

  並沒立即往外撲,而是一翻身上了殿頂。

  果然,殿外花園裡,大隊的侍衛已經湧了來,我剛才若出去,正好直接撞上。

  待他們一呼擁進廊下,我雙腳一蹬,電射而出。

  幾個起落,已出坤甯宮。

  在坤甯宮宮牆外的拐角等候了一會,等到兩個傳菜的太監過來,一舉手劈昏,目光一掃,選了身形瘦弱的那個,剝了外袍,罩在我自己身上。

  然後弄醒另外一個,他渾渾噩噩張開眼,看見我要驚呼,我手一抬,塞了顆丸子到他嘴裡。

  沉聲道:「穿腸毒藥!」

  他嚇得激靈靈一顫,睜大眼睛不住抖索。

  我惡狠狠道:「跟我走,別說話,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出了門,我給你解藥。」

  他忙不迭雞啄米般點頭。

  我拿了那託盤,放上玉瓶,用明黃緞子一蓋,命他端著跟在我身後,自己施施然前行。

  出宮門時,守門太監掀起眼皮,瞭了瞭我手中物事,問:「做甚去?」

  我笑著咳了咳,示意嗓子不豫,指了指身後,那太監立即伶俐的答:「奉旨賞賜高陽郡王。」

  他那不男不女的公鴨嗓子再明顯不過,那太監揮揮手便過了。

  閑閑出了內宮,在一僻靜處,我對他呲牙一笑,道:「剛才喂你吃的是薄荷松子糖,我家秘制,清涼吧?」

  他呆了呆,未及反應,我再次將他劈昏,拖到樹叢裡,然後直奔外廷。

  也是多虧父親進京後大舉清宮,原宮中侍衛太監逃跑的加上死去的,少了一小半,暫時還沒來得及選進,內宮人員銳減,我一路過去,碰見的也就兩批侍衛,內宮外廷各有建制,互不統屬,他們見我一個陌生小太監,也沒疑心,隨便扯個理由就過去了。

  因為心中一直存著一個疑惑,我選道奉天殿,夜色裡我直奔那熟悉之處,原本還遮蔽著行藏,因為父親擇定于七月朔日在奉天殿繼位,所以最近一直在日夜趕工修復被損毀的奉天殿,時常到夜深仍有工匠忙碌。

  然而今日卻是奇異,遠遠的,便見修建了一半的宮殿沉默蹲伏在黑暗中,奉天殿前的偌大廣場寂然無聲。

  而天際彤雲低垂,沉悶欲雨,偶有風過,帶來一陣甜腥的熟悉氣息,淡而清晰,正是白日裡父親行走間,衣袍拂動時散發的氣味。

  我的心,砰砰的跳起來,

  這般濃烈至經久不散的氣息,非大肆殺戮不能如此……白天,我在乾清宮等候父親時,于奉天殿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握緊拳,手指深深陷入掌心,我一步一步,緩緩走入廣場。

  地面濕潤,似是被人用大桶的清水沖洗過。

  我蹲下身,以臉俯近地面。

  那氣味更加清晰的沖進鼻端。

  我茫然的站起身,呆呆看著地面,想了想,飛速一個旋身,掠到殿前丹陛漢白玉扶欄,伸指在欄杆底端一摸。

  觸指粘膩,我舉起手指,就著昏暗朦朧的月光,看見指尖那一抹猶自溫熱的鮮紅。

  豁喇!

  電光劃裂層雲,光柱灼亮,滿天滿地的白光裡我怔然而立,只覺得四面亮至什麼都看不清,卻又滿布幢幢妖靈鬼影,于這洪荒宇宙之中,憤聲長號,泣笑尖哭。

  電光再閃,我的眼光忽觸到殿角處一處瑟瑟蜷縮的身影。

  我連思考都沒有,翻飛間已掠至黑影前,單手一提,將之提起。

  嚓!照日冷光如匹練,一交睫間已抵上那黑影胸口。

  他長聲尖叫起來,叫聲卻淹沒來隨之而來的滾滾雷聲裡。

  是個守夜小太監。

  我聲音冷森,照日劍毫不憐憫的再向前頂了頂。

  「說,白天這裡,發生了什麼?!」

  上古神兵的寒銳之氣令小太監來不及驚惶,不得不抖抖索索開口,他張大的瞳孔於陣陣閃沒的電光裡驚怖無限,卻不知道是因為利刃襲身的驚懼還是因為自己所目睹的一幕:「白天……這裡殺了方家人幾百人……當著方孝孺的……面……」

  我手一軟。

  照日劍嗆然落地。

  小太監連滾帶爬滾了開去,極其敏捷的沖出殿外。

  我卻已經顧不得他了。

  好……父親……你好……

  你好狠!

  原來你,一直在……騙我!

  你故意宣我入宮,將我絆在乾清宮。

  而在去乾清宮接見我之前,於奉天殿,你雷霆萬鈞的,殺掉了方家上下。

  然後你若無其事的回乾清宮,帶著一袖被染上的血腥氣息和我做交易,甚至利用我救人心切的心態,無恥的暗示我,可以拿自己的不死營來交換方家的赦免。

  我知道你不可信任,但為了那最後一絲希望,為了那些我並不知道已成冤魂的人們,我仍然放棄了我的心血。

  然而,你再一次用事實證明,你的無恥非人所能想像。

  我怔立於廣場中央,渾身顫抖至無法站立。

  幾個時辰前,于我白日眺望中,於我在乾清宮前散漫遙觀中,這偌大廣場,曾上演慘絕人寰一幕殺戮。

  血流成河,碎肉飛沫,濃稠的鮮血彙聚成細長的溪澗,緩緩流入金水河,水色粉紅數日不去,而潔白的漢白玉地面,淡淡一層血色,清水潑洗無數遍,依舊不能複本來面目。

  而我彼時,懵然不知。

  我已不知這一刻自己是何感受,只覺濕冷腳下卻似有火灼燒,蔓延盤旋,灼著我全數神智。

  我立于方家族人血海之中!

  長空裡,冷電中,暴雨扯連成鋪天蓋地的黑幕,兜頭而下。

  百條冤魂徘徊不散,夜雨驚魂齊聲嘯哭!

  我仰首向天,亦悲憤長嘯。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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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長門賦》:相傳為陳皇后以黃金百斤請托司馬相如所作,以嬪妃口吻寫成。君主許諾朝往而暮來,可是天色將晚,還不見幸臨。她獨自徘徊,對愛的企盼與失落充滿心中。她登上蘭台遙望其行蹤,唯見浮雲四塞,天日窈冥。雷聲震響,她以為是君主的車輦,卻只見風卷帷幄。

  《樓東賦》:梅妃江采蘋所作,唐明皇移愛楊貴妃,置江采蘋于上陽宮,梅妃遂作樓東賦,以抒發內心幽怨,企盼君王再幸。

  此處為懷素譏刺熙音,揭破她的用心,暗示熙音此舉為責怨父親如武帝明皇薄幸無情,並有挑撥王妃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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