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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四


  她立於殿門處,玉立亭亭,薄綃絲絹輕浮若雲,整個人煙籠霧罩,連聲音也嬌怯了幾分。

  「父皇,自靖難以來,您戎馬征戰,百事操勞,難有閒暇與我等團聚,女兒更是多日未見父皇尊顏,今日相聚,實是欣喜孺慕不勝,女兒願獻清詞一曲,為父皇母妃,及諸位姐妹一助酒興。」

  「好,「父親仔細的看著她,神情裡幾分恍惚,答應得卻很乾脆,語氣尤其溫和:「難得你如此孝心。」

  熙音手一招,已有宮人抱過一把琵琶來。

  我斜靠殿壁,舉杯懶懶道:「卻不知獻何曲目?」

  熙音長睫掀動,靜靜向我看來:「姐姐可有教我?」

  「不敢,「我笑道:「我對琵琶不甚了了,左不過將軍令,陽春古曲,青蓮樂府,潯陽琵琶,十面埋伏,夕陽蕭鼓之類?又或者,妹妹高才,自創曲目按詞作彈?看妹妹今日這般品貌,風流嫋娜,目勝秋水,嬌弱間別有幽怨意趣,又善彈最宜『訴怨』,聲若玉珠情致纏綿餘韻悠長之琵琶,倒是適合作《長門賦》,《樓東賦》之歌,屆時一曲盡,座中雖無江州司馬,也必有人觸動柔腸,衣衫盡濕了。」

  這番話,刻毒譏諷,挑撥生事,我就不相信,有人會無動於衷。

  隱約座上,王妃輕輕動了動身子,離父親遠了些。

  父親皺了皺眉。

  熙音按弦的手頓了頓,睫毛垂下,又抬起,目光怨毒。

  我笑容滿滿,」哦,這不過是區區拙見,妹妹如此伶俐人兒,胸中自有定見,卻是我多話了。」

  她看著我,極慢極慢的笑了笑,道:「姐姐高見,妹妹見識了,只是華美大賦,卻非熙音薄技所能,不敢獻醜。」

  她似是怕我再說出什麼來,極快的坐下,調弦,起音。

  素手輕撥,音色低徊,而她啟唇作歌,其聲空靈婉轉,哀傷自生。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無畔。

  攜琴上高樓,樓虛月華滿,彈著相思曲,弦腸一時斷。

  我拈著杯,聽著這詞曲都極為不合時宜,但明顯極投父親心意的彈奏,面上一抹冷笑。

  斜眼看過去,王妃面若寒霜,父親卻微有惆悵追憶之色。

  李季蘭這首詩,意境高遠而纏綿入骨,想來是極合花樓清倌身份的曲子,遙想當年,月上高樓,蘭台深簾,紅羅繡帳半掩美人琵琶,素衣纖指悄彈相思之曲,那一番心旌搖動色授魂與,即使于心存大志鐵血半生,情事多如春夢風過無痕的父親心裡,只怕也多少會留存一縷經年不散的旖旎香吧?

  熙音啊熙音,你也足夠大膽,於此場合,以此身份,奏此詞曲,若父親不為所動,那麼王妃立即便可治你一個」佻達不恭,有失體統「之罪。

  你不顧一切,到底是為什麼?

  奪回父皇愛寵,然後?

  我冷笑著,不耐煩再聽,拈著酒杯的手指,於她轉音之際,指尖虛空一彈。

  叮一聲,一弦斷。

  猶如擊蛇於七寸,攻敵在軟肋,熙音輪轉如意的指法,圓熟流暢的曲調,突然被擾,頓時微微一窒。

  只一窒,她立即反應過來,然而父親已自沉迷中瞿然而醒。

  我站起身,搖搖晃晃笑道:「好聽,好聽,這曲子還真不是宮中那些富麗無味的煌煌大樂可比,聽那些大兵們說,北平飄香閣裡的頭牌姑娘真真,就擅彈琵琶,也唱過這曲,都說清脆悅耳如聆仙樂,我倒是一直渴慕一聞來著,礙于身份不得成行,如今可算是飽了耳福了。」

  熙音面色慘淡,父親面色一沉,正要說話,我已急急捂嘴,嘔的一聲。

  他皺眉道:「你喝多了!」

  又命宮女:「去扶郡主下去休息,備醒酒湯,好生侍候。」

  宮人們應了來扶我,我晃悠悠一把推開,笑道:「誰說——我醉了?我——清醒得很……「踉蹌一栽,腳步一滑,正滑到熙音面前。

  她抬頭看我,面色慘白而目光平靜,只緊緊抱著那琵琶,穩穩端坐。

  我的目光於刹那間掠過那琵琶——雖然養護得很好,但看得出,有些年代了。

  背對眾人,我手掌一翻,便要順勢毀去那琵琶。

  她不吭聲,默然將手臂一橫,竟是妄圖以血肉之軀擋下我的掌力,護住她的琵琶。

  我一低首觸見她眼神。

  悍厲而決然。

  這是……她娘的遺物吧?

  我突然心痛如絞。

  血泊裡掙扎的女子顏容,飛電掠過。

  還有那個,寂寥中哀哀死去的女人,我沒見過她,然而無論如何,她亦無辜。

  冤有頭債有主,我何必和死人的東西作對!

  收手,手指一翻,飛快在她喉間掠過,滿意的看見她激靈靈一顫。

  我仰首長笑,跌跌撞撞向外走。

  宮人們追出來,嬌呼:「郡主這邊請,郡主,郡主……」

  「哦……「我掩面回首:「我不要在這裡睡,我回去……」

  父親微笑道:「你這樣子怎麼回去?叫人看見未免太失體統,何況,按說,宮中才是你的家啊。」

  我斜他一眼,嘟囔:「何謂家?有真心親友,有關愛之處,才叫家吧?」

  他窒了窒,我卻已轉身,隨著宮人去了坤甯宮東側偏殿。

  見到床榻我立即爬上,扯過被子來蒙頭一蓋,喝道:「都給我滾出去!吵我睡覺者板子伺候!」

  半晌,聽得沒有動靜,我睜開眼,眼神清明。

  掀開絲被,被頭之上,一片淋漓水跡。

  被我逼出的酒液,濕透了半幅絲被,我將那被團揉在一起,雙掌運力,毀去絲被。

  盤膝靜坐於床上,我閉目沉思。

  第二壺酒隱約有些不對勁,我心中生疑,所以搶走了父親的酒壺,兩相對比,便猜到我那壺酒裡加了極其高妙的藥物,那氣味,有點似少見的迷幻之藥」氤氳草「。

  細細回思氤氳草的功效,依稀記得無色,有極淡的酒味,有迷幻神智之效,最宜置於酒中,少有人能察覺,且中者醒來後根本不知道發生過什麼。

  他要迷倒我,為什麼?

  忽聽吱呀門扉輕響,我立即躺下,聽得有人輕手輕腳進得門來,悄聲喚道:「郡主,郡主……」

  我背對而臥,狀似沉酣。

  她頓了頓,又試探的喚道:「……郡主?」

  見我無甚反應,她輕輕上前,放下手中物事,又凝神觀察半晌。

  隨即退了出去。

  門被輕輕掩上,隱約聽得有人悄聲問:「在?」

  那宮女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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