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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


  未時三刻,驕陽似火。

  謹身殿前無遮無蔽的漢白玉廣場上,盛夏晌午的猛烈日光如熾火,一片白亮亮得刺眼,熱氣似將一切景物都蒸騰得微微變形,蟬鳴嘶燥,絲風也無,經行之人,無不揮汗如雨。

  遠遠看去,刺目的白色廣袤裡,有黑紅色的小點,凝立其上。

  父親在便輿上輕輕咦了一聲,轉頭看我,欲言又止。

  黑甲紅袍,衣著厚重整齊的不死營三十六人,已在楊熙的帶領下,於謹身殿前恭侯。

  見我們過來,三十七人動作一致的行禮,父親擺擺手,也不說話,只看我。

  我悠悠一笑,道:「高陽郡王呢,不是說人在宮城之內麼,怎麼趕來得比不死營將士還晚?」

  父親微有不豫之色,偏頭示意太監,冷聲道:「去催請。」

  太監畏怯的看我一眼,抹了把汗,顛顛的去了,我和父親自去早已設好的高臺羅蓋下坐定,父親看著直挺挺立於酷烈日光下,汗透重衣卻面無表情的不死營眾人一眼,道:「懷素,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我淡淡道:「我只是想讓父親看看,不是什麼樣的人,都可以妄圖染指不死營的。」

  他眯起雙眼,冷笑一聲。

  此時已聽見蹄聲雜遝,有人飛騎馳來,馬上人金冠紅衣,端的是意氣風發。

  我惡意的一笑。

  來的正是朱高煦。

  他終究不敢太放肆,騎到廣場外側,便下了馬快步過來,向父親問安,看見我愣了愣,又轉頭看了看不死營將士,嘴角綻出一抹得意的笑。

  父親好似已忘記高煦令他這萬乘之尊等候之事,溫和的看著他,笑道:「高煦,你姐姐說要玩個遊戲,叫我喚你來,你可得好好表現。」

  「遊戲?」高煦斜睨我一眼,並不詢問,也不施禮,只再次望瞭望楊熙,轉過身去,狀甚疼惜的對父親道:「父皇,兒子剛才過來,便見不死營楊將軍等人在烈日下曝曬,可是犯了過錯在受責?若是如此,還請父皇念在不死營有功於社稷,寬恕則個,若實在罪過深重,高煦願以身代之。」

  他不待父親發話,幾步跨到日光之下,朗聲道:「父皇,高煦不忍功臣受責,願與楊將軍共苦!」

  聲音端的清亮,別說那三十七人,便是華蓋殿內打瞌睡的貓,也當被驚醒了。

  那三十七人卻恍若未聞,睫毛也未顫動一絲。

  我微微一笑,好,好個愛惜屬下寬厚仁慈的主子,好個體恤功臣禮賢下士的郡王,果是酷肖父親的兒子啊,連做戲,也學得這般惟妙惟肖,可惜……你真當不死營是你屬下了?

  以手托腮,我懶懶道:「別浪費你的慷慨激昂了,不死營沒犯錯,召來,不過是為了玩個軍陣遊戲罷了。」

  「玩軍陣遊戲?」高煦怒目我:「你就是這樣對待有功將士的?如此輕忽怠慢……這般酷烈天氣,你讓他們重甲在身忍受烈日曝曬!」

  他快步行至不死營將士身前,朗聲道:「各位,郡主輕慢,本王代她向各位致歉,暑氣炙人,還請解甲休息吧。」

  無人應答。

  也無人動作。

  他又說了一遍。

  依舊無人理會。

  朱高煦的臉色已經微微發青了,勉強笑著四顧一周,自找臺階的恍然道:「啊……本王失禮,應由楊將軍發令才是,楊將軍,素聞你愛惜屬下,對普通士兵亦解衣推食,怎生今日……」

  楊熙依舊目不斜視,不過,倒是答他了。

  「未接主令,不敢僭越。」

  怔了怔,朱高煦下不來台,紫漲了臉色,半晌,陰測測道;「主令?你可知道,你的主人是誰?」

  楊熙還是不看他:「郡主。」

  「她不是你的主人了,現在你們都是我的屬下,是我!」朱高煦忍不住,終於咆哮。

  楊熙這才看他一眼,平靜道:「可有旨意?」

  朱高煦怔住,求助似的看向父親,父親皺了皺眉。

  楊熙繼續道:「至今為止,末將未接任何旨意詔令,指示郡王為不死營新主。」

  朱高煦僵立在地。

  我立刻,火上澆油。

  歎息,輕輕一聲。

  「解甲。」

  哐啷一聲,三十七人齊解甲,閃耀烏光的鑲鐵皮甲,被整齊如一的擱在每人腳邊地上。

  「休息。」

  三十七人無聲坐下,煙塵不驚。

  朱高煦已經氣得話都不會說了。

  父親淡淡睨我一眼,道:「你想證明什麼?不死營只聽你一人號令?可你也聽見了,楊熙說了,只要有旨意,他一樣認高煦為主……你不會還想證明,旨意對你的不死營也不如你輕輕一句話有用吧?」

  我仿佛沒聽出他最後一句裡的惡意,也不回答,只抬起手,對著楊熙,驀然豎指一劃。

  隱約間似可聞錚聲輕響。

  紅影閃動,三十六人立即一躍而起,而楊熙一旋身已到了陣外,側對著我,自懷中掏出一幅三角紅旗,亦向下一劃。

  隊列迅速變動,紅影穿梭,我於高臺之上,手指快捷如撥如彈,無聲揮、點、圈、展、挑、抹、捺、勾,劃,而楊熙立於我座位之下,展旗獵獵,手勢剛勁明決,隨著我的手勢,幾乎是同時般,揮、點、圈、展、挑、抹、捺、勾,劃。

  沉默如啞語,快捷似飄風,高臺之上,指若翻花,高臺之下,旗若流火,無聲呼應間,端的是奇妙而美麗的姿態。

  而三十六條紅影,翻飛轉側,步履流電,依據那不同手勢旗語,變化出無數極精微極奇妙的陣法,鋒矢,偃月,衡軛、九宮、半月,魚鱗、八風、雁行、恒陽、天應……有上古名陣,有今世奇陣,更有外公自創的,等閒人等不能窺其堂奧的精妙陣法,更多是霸道的殺陣,雖只區區三十六人,然陣法排布之間,殺氣凜冽之意自生,竟似隱約可見血色彌漫,依稀可聞廝殺嚎叫,連明亮的日光,都似被隔絕於肅殺陣外,如水般大片大片的被潑了出去。

  「百年沙場,千載名陣,月照黃沙,血染荒茅……」我停下手,悠悠笑道:「傳上古名陣因覆滅生魂無數,陰寒詭秘,自生殺意,如今看來,倒確有幾分意思。」

  父親早已變了臉色。

  他也是久戰將軍,自然發現這些陣法,有很多,不死營並沒有用在戰場上。

  而原本站得離不死營很近的朱高煦,早已被那三十六人的殺氣與真氣逼出了好遠,臉青唇白,不能言語。

  我斜斜靠著椅子,懶洋洋笑道:「父親,你是聰明人,看到現在,當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父親默然,半晌道:「為何不肯將不死營給高煦?你擔心他不能善待不死營?當初淝河之戰,是楊熙帶兵救了高煦,算起來是救命之恩,高煦不會虧待他們。」

  就是因為這個,更不能讓不死營劃歸高煦統屬,我心中冷笑,面上只淡淡道:「他不配。」

  不待父親發作,我抬手指向已經站回筆直隊形,氣息穩定的三十六人道:「一個沒有武功的首領,能駕馭這人人武功不弱的強軍?一個隻會粗淺陣法不懂奇門八卦的首領,能夠如臂使指的指揮陣法強絕的不死營?一個半路出家奪人嫡系的首領,能夠理解並使用不死營鐵血訓練和百戰沙場練就的默契?父親,我告訴你,指揮不死營,單憑蠻力,不夠,單憑兵書,不夠,單憑地位,那更不夠!」

  「那只會浪費了不死營的強絕能力,浪費了我的心血。」我冷冷道:「所以,朱高煦,不成!」

  父親深思的看著不死營眾人,又看看朱高煦,忽冷笑道:「你說來說去,還是不肯將不死營交還。」

  我哧聲一笑,「說了半天您還沒理解我的意思,我既然答應,豈有反悔之理……父親,我就一個條件,不死營,只要不給皇子,那麼無論誰統領,我都會將這些精妙陣法與指揮不死營的訣竅,傾囊相授。」

  面上坦然而言,我心中卻在歎息,既已知父親心地,我如何還願將不死營拱手相送?只是實在明知父親陰鷙性子,若他確定不死營不能為他所用,他一定寧可玉碎,也不會成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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