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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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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孝孺邊哭邊罵,歷數父親所沐先太祖隆封恩遇,痛駡父親懷詐欺主奸鄙小人,怒責父親狼子野心竊據大位,叔奪侄位千載之下難逃駡名,措辭狠厲,句句如刀槍劍戟,直指要害,撼人心神的哀絕慟哭聲和憤怒罵聲裡,父親的最後一點耐性被淚水雨打風吹去,陰鷙冷酷的本性,久居上位一朝得勢的風發傲氣,使他在自以為犧牲的做了那許多忍耐和努力後,終於不可自已的爆發出來。 在方孝孺「死即死,詔不可草」的哭罵聲裡,父親冷冷斜睇,問:「你,不顧九族?」 方孝孺連猶豫也不曾有,奮然作答:「便十族奈何?」 父親笑,冷笑不絕,「好,好,好!」 招手喚來錦衣衛,命取腰刀,厲聲道:「使汝盡興而言。」遂命人割裂方孝孺嘴角直至耳側,血流披面,而方孝孺罵聲不絕,噴出的血沫在地下積了厚厚一層,侍候一旁的文臣,隱有不忍之色。 唯父親怒極反笑,「想死是麼?現在殺了你反倒便宜了你,便十族奈何?我便滅你十族!」 既令大索全城,凡方氏族人,皆受追捕,散住各處的方家族人,被繩牽鏈捆,赤足散發,一隊隊押解過市,百姓擁擠于道路,神色淒切的遙望著一個名臣家族命在頃刻的覆亡。 隨後,清宮三日,大誅建文舊臣,下榜大索那些不改志節,仍舊整兵相抗的舊臣,死守濟南的鐵鉉,在廣德募兵的齊泰,在蘇州募兵的黃子澄,在杭州募兵的練子甯,黃觀,以及建文朝名臣景清,卓敬,陳迪等五十餘人,皆榜上有名。 天下,籠罩在燕王猙獰充血,幾近瘋狂的殺戮目光中。 從最初得到方孝孺下獄消息開始,我便至宮城前求見父親,回回都被婉拒:「陛下有要事在身。」我心知因為建文失蹤迷案,以及我不顧一切為方孝孺求情,又與伍雲發生齟齬力保方家人的種種行為,已經令父親對我心生疑忌不滿,他不願見我。 也是啊,見了我這個多少對靖難之役有些微功的女兒,必然被我提出求赦的請求,屆時他是應好,還是不應好? 更何況,他曾應諾於我,如今翻悔,如何還肯再見我? 無奈,我只得全力照拂那日救下的方家老小,常抽空去探望一番。 山莊別業,老頭取大隱隱於市之意,居然將之建于江南最為金粉都麗,十裡畫舫飄香的秦淮河畔,只怕任誰也想不到,京城山莊暗衛總壇,總控天下消息線索的重心之地,居然便這般矗立於眾目睽睽之下,利用三教九流龍蛇混雜之地的渾濁味道,悄悄淹沒屬於自己的獨特氤氳氣息。 我隨意敲敲那間看來毫無特別之處的獨院門,青衣小帽的僕從出來,接了我進去,我一面匆匆向裡走,一面問那也是暗衛身份的僕人,「夫人怎樣了?」 他垂首道:「還是老樣子。」 我駐足,微微皺眉,隨即輕歎。 自從方孝孺被帶走,被我隱匿於山莊別業的方夫人鄭氏,連同兩位年紀稍長的兒子中憲,中愈,幼女方綾便開始絕食,百勸無果,方崎為此數次哀求,熱淚滾滾,長夜跪於中庭,依舊勸不回方夫人。 我早已嚴令封鎖任何消息,絕對不能讓鄭氏夫人聽到一絲關於方孝孺的情形,可依舊不能阻止她與夫同死的決心,所謂知夫莫若妻,我想,既使她一絲風聲也不能聞,內心深處,想必對老爺的結局,早有預見了吧。 唯有幼子彥祥,年方九歲,爛漫天真,捱不得人間苦楚,吵鬧要食,方崎亦抱著幼弟,不肯撒手,姐弟倆臉貼著臉,熱淚交融,匯成溪澗,再墜落地面,滴答有聲。 方夫人閉目長歎,淚下漣漣,也便罷了,彥祥便由方崎親自帶著,日日陪伴。 我今日過來,便去看方崎姐弟,彥祥正在午睡,方崎輕輕給他打扇,她最近一日較一日消瘦,腰若約素,一抹薄肩纖細至可憐,風一吹,便要飄了也似。 然而她愛憐無限的側臉,更令我心中蒼涼。 見我進來,她輕輕擱了扇,悄步迎上,我對她一笑,俯身看了看彥祥沉靜安睡的面容,輕輕將被他蹬開的絲被又向上蓋了蓋,方回身道:「出去說話。」 院後一方池塘,滿是浮萍,萍下紅鯉穿梭,躍動有姿,池塘畔也無精緻涼亭,只經年柏樹幾株,翠葉鬱鬱如蓋,不泄絲毫烈陽,樹下幾方古拙的青石板,石板下的方石微生青苔,綠得潤澤可愛。 我和方崎都很隨意的在青石板上坐了,她就手取過魚食抛灑,引得紅鯉擠擠挨挨爭搶,灑了一陣,她忽茫然一笑,道:「魚尚知覓食求生,為何人卻欲求死絕食耶?」 我黯然,半晌道:「我此來正為此事,若你願意,我有辦法可令她們進食,只是……」 方崎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她沉默下去,半晌,搖搖頭。 我愕然望著她。 「娘死志已決。」方崎淒然道:「縱強逼,或有一時手段迷惑她神智令他進食,難道終生如此?難道終生令她渾渾噩噩,不知身在何處?」 「有些人,是寧死不願苟且的,」方崎慘然道:「娘來此後,只和我說了一句話。」 我偏頭看她,以目相詢。 「你若真孝順我,便莫要攔阻我。否則,為娘做鬼也不安寧。」方崎一字字說得淒然,良久道:「以我之心,自然是希望她們都能活著,哪怕我被她們誤解,責怪,哪怕我以身代死,可是,活,要看怎樣的活法,我根本沒有權力去操控娘的選擇和意志,我沒有權力強逼著娘如行屍走肉般活下去,活在她自認為的地獄裡。」 「所以,」她閉目,眼淚如瀑,「我什麼也不能做。」 我亦閉目,無言,方崎,你何等清醒,清醒至於殘酷,我寧願你哭鬧不休,纏磨著我用盡一切手段阻止家人尋死,用盡一切手段保全她們性命,也不願你這般明白的去看清世事的絕望與殘忍,以戕害自己的心的方式,去血淋淋的盡你最後的孝道,這樣的選擇,令你成全了至親的死節,但這一生,你將再也無法成全自己。 方崎卻已平靜下來,睜開眼,道:「只是,方逸爽既為方家棄女,索性也撕擄到底不做方家人,我不死,我要活,我要保住彥祥,為我方家留承最後一脈香火,我的娘親,與父親恩深愛重,她選擇殉節,我不能阻攔,我的兄弟姐妹,幼承父親庭訓,輕生死重氣節,此乃大義,我亦不能阻,唯有彥祥,幼弱無知,此生我定護他周全,至於我自己,算苟且偷生也好,算背棄方家也好,我都不管,我只知道,父親一生剛直,舉世敬仰,這樣的人,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絕後,否則老天也是無眼。」 她仰頭,憤聲高呼,「蒼天!方氏何辜?你且張目!」 第一百六十七章 寧可枝頭抱香死(四) 自別業回到沐府的路上,無意中看見一隊車駕過去,那富麗的鸞轎式樣和盛大的儀仗護衛,令我微微皺眉,聽得被驅趕到街道兩側的百姓低語,「燕王爺把王妃和公主們接來啦。」 我停步,側頭,看了看最後一乘鸞轎,杏紅煙錦轎簾密不透風的掩著,沉沉若少女不可開啟的隱晦心事。 漠然一笑,我繼續前行,在沐府門口,遠遠看見有宮中車駕停留,我再次皺眉,想了想,還是進門去。 果然正廳裡,一個中年太監正由沐昕陪著喝茶,他雖坐著,但頗有些不安,時時抬眼張望,眼見我身影轉過照壁,立時歡喜站起,道:「見過郡主,小的奉聖命前來傳旨。」 我對他看了看,似是那日在華蓋殿所見的太監,淡淡點頭,道:「聖旨?可要設香案跪接?」 他一臉諂笑:「陛下口諭,對於郡主,可免大禮……」 我打斷他的話,「廢話可免,何事?」 他無奈,只得傳了口諭,是父親要我進宮,我想起先前路上所遇,心中頗為煩躁,有心不去,然而方孝孺之事始終縈繞我心頭,父親總算肯見我,這個機會不可放過。 太監帶了車駕在沐府門口立等,我對沐昕簡單說了說方家情形便要走,沐昕道:「你速去速回,府中還有人等你。」 我怔了怔,「誰?」 「楊將軍。」沐昕道:「不死營今日進入京城,楊將軍便來拜訪,已經等你有一陣了,剛剛我陪著在花園談話,宮中來人,我出來接著,正巧遠真師叔在,兩人倒是投緣,估摸著現在還在後園談著呢。」 我喜道:「楊熙也來了?算起來一年不見了,那先見見,叫車駕等著便是。」 「怎可因末將之故,而致宮中車駕久等?」聲到人到,卻是楊熙大跨步進來,遠真卻沒有跟來。 我細細端詳楊熙,一年不見,他略黑瘦了些,戰火烽煙,已經全數消去了昔日北平街頭少年貨郎的單薄與生澀,愈加英氣風發,只是眉宇間不知為何似有些恍惚失神之意,神色也略略蒼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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