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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伍雲立即揚臂高呼:「帶走!」

  方孝孺昂然自我面前行過。

  我轉過身去,不看他。

  伍雲依舊在下命令:「把府中人一起給我帶出來!」

  霍然回身,我怒道:「夠了!」

  不容人再多言,我指向方孝孺,厲聲道:「你要全你名臣氣節,圖得青史留名,我不阻你,但你老妻弱女何辜?為你妻女,便當全你氣節?便當輕賤性命?所謂數十載夫妻恩情,不抵奉天殿一捧無知無靈的骨灰?」

  方孝孺一生文章奇才,素為眾所尊崇,幾曾為人這般詬責?初聽時還神情有所觸動,暗自忍耐,聽到最後一句,霍然抬頭怒瞪我,嘎聲道:「你……你……果然……果然是逆賊之女……竟對先帝不恭至此!!!」

  我不理他,又轉身對伍雲道:「你也見好就收,方孝孺自願隨你去,我管不得,但今日只要我在,方家人,你一個都休想帶走。」

  伍雲怔了怔,注目我神情,想了想道,「……我須得印信之物,才能放過方家人……」

  我冷笑截斷他的話:「什麼印信?你當真是奉燕王之命緝拿方家上下?燕王要的只會是方孝孺,你自作主張連他家人都動,小心我告你個罪犯欺君!」

  「你以為你帶了兵馬又如何?」我自懷中掏出旗花火箭,「要不要試試不死營和你鎮撫將軍麾下,誰刀更利,誰槍更疾,誰殺人更快?」

  他聽得不死營三字,微有震動,思量一刻,後撤一步,微微向我一躬,手一揮道:「走!」頭也不回上馬而去。

  步兵們收了弩箭,將方孝孺綁縛了圍在正中,浩浩蕩蕩的去了,我看著方孝孺昂然清瘦的背影,卷夾在虎背熊腰的兵士之中,毫無懼色頭也不回前行,心中雖怒此人迂腐,但此般氣節,當真也是佩服。

  軍隊撤離,方才喧鬧不堪的方府,瞬間人去庭空,空餘一座孤零零小轎停在門前,夜色沉沉罩下來,層雲幢幢,低迷欲雨,我仰首看著雲縫裡一線詭異橘色彎月,緩緩長歎。

  方崎……對不住。

  天意如此,非我薄力可挽。

  第一百六十六章 寧可枝頭抱香死(三)

  乘夜回到沐府,沐昕果然還未睡,和方崎一直等待我回來,我看著方崎故做鎮定神情裡的慘然期盼之色,直覺得難以啟齒。

  然而事已至此,逃避與隱瞞是為更大的殘忍。

  我將事情始末一一說了,又道已經請師傅他們將方家其餘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點了穴道救走,安置在京中山莊的隱秘別業,方崎靜靜聽了,半晌,軟軟坐倒,頹然道:「……我就知道會是這樣……」

  我心中歉然,上前輕拍她肩頭,「是我不好,我沒能及時救走你父親,對不住。」

  「不,」方崎抬頭,目中水色晶瑩,神情卻頗堅定,「怎麼是你的錯……是家父……執迷不悟……他要盡忠死節……如此,攔也無用。」

  說到最後,她語氣已由軟弱轉為平靜,誠懇的執了我的手,道:「懷素,總之,我感謝你,如果不是你,我娘她們只怕此時也已下獄,這般恩德,來世結草銜環,方崎也一定報還。」

  我撫了撫她的發,和聲道:「咱們姐妹一場,說什麼結草銜環,」轉首吩咐亦一直在等候我的流霞寒碧,「別業少人侍候,你們等會就過去照顧方夫人,記住,凡事小心。」

  流霞寒碧應了,方崎不安道:「怎好勞動兩位姑娘……」

  我展顏一笑,「無妨,她兩個在山莊呆久了,本事沒有,靈活機變還是有的,她們去,大家都放心些。」

  方崎亦勉強對我一笑,雖然笑意宛然,兩人卻都在對方目中,看見濃重的憂色。

  是夜無人入眠。

  我一人踱進後園,於葳蕤芳草中默然而坐,聽得風吹動扶疏花葉瑟瑟作響,只覺得胸中空漠似無一物,不多時,有人輕輕在我身側坐下,雪白的袍角如月色一般鋪展開來,映得草色深深。

  他仰頭看著前方一枝於風中微微扶搖的花葉,神情雍容而聲音靜謐,「懷素,無需自責,亦無需因人所責而自苦。」

  我低頭看腳下綠草如絨,自失一笑,「你莫非是我肚子裡的蛔蟲?」

  沐昕無聲一笑,「緱城先生出身甯海,此地人據聞首重節義,潔操剛烈,你剛才雖沒明說先生態度,但想來你這個逆首之女,自然不得先生青眼。」

  我淡淡一笑,「無妨,自不會和他計較,只是未能相救,實深憾之。」

  他道:「此乃先生自擇,你何錯之有。」

  「我現在擔心的,」我轉頭,夜色中他目光璀璨如星,照亮我心中一方黯然之處,「天子一怒,血流飄杵。」

  他默然,良久握緊我手,「懷素,我知你公直正義,急人所難,我素來以此為榮,但我有時也很私心的希望,你於艱難竭蹶之時,能夠多為自己考慮一些。」

  我反握了他手,道:「你亦如此。」

  沉默了一會,我道:「沐昕,我曾自負聰明,自以為有左右風雲之力,然而最終我卻明白,我不可與天意相抗,甚至,不可與掌握天下的強橫勢力相抗,我能盡的,真的只是微薄的力量而已。」

  沐昕輕籲一口氣,道:「懷素,須知任何人,都不可與帝王頡頏相抗,私蓄勢力再強盛,於天下之前,亦不過滄海比之一粟,千軍鐵蹄之下,縱萬世基業,也難免摧枯拉朽彈指煙消。」他頓了頓,才繼續道:「而在我眼中,萬世基業,皆不抵你安然一顧。」

  我輕輕道:「我明白,我不會貿然衝動行事,匹夫之怒血流三尺,又能洗刷掉誰的恩怨?」

  他點頭,道:「懷素,想來你我都明白,所謂富貴不過煙雲,真情長此百年,紅塵繁華,利名是非,紫闕朱戶,玉帶珠圍,終不抵瀟灑散淡棄微名,知心人兒常相伴。」

  我笑道:「于我心有戚戚焉……說到榮華富貴,父王起事,你亦是從龍有功,將來父親大封功臣,逃不了你的萬戶侯。」

  他不笑,只側首望向屋脊重重的宮城方向,清俊的側面沉在黑暗中,美妙如曲意未盡的清弦。

  「只願生生世世與卿相守,做不得,萬戶侯。」

  ***

  後數日,消息次第傳來。

  事情比我想像的更為糟糕。

  方孝孺被伍雲所執,金殿之上,方孝孺披麻戴孝,痛駡父親,拒不草詔,父親無奈,將方孝孺下獄,命宮中百官輪流前去勸說,甚至連方孝孺的弟子,德慶侯廖永忠之孫廖鏞,廖銘都派去相勸,卻被先生劈頭蓋臉一陣臭駡趕出,父親不甘心,竟荒唐想著自己親自勸導方孝孺,再次宣召方孝孺上殿,命錦衣衛去除方孝孺身上孝衣,誰料方夫子居然是將衣服縫死在身上的,錦衣衛好一陣折騰,最後以蠻力撕下了方孝孺的喪服,七手八腳套上朝服架進殿內,父親為表懷柔之意,特設座以待,並下階相迎,勸方孝孺:「先生何必自苦,餘不過欲學周公輔成王耳。」

  方孝孺立答:「成王安在?」

  父親答:「自焚死。」

  方孝孺言語敏捷:「何不立成王之子?」

  父親微一變色,隨即答:「國賴長君。」

  方孝孺咄咄逼人:「何不立成王之弟?」

  父親終有尷尬之色,無言以對,只得顧左右而言他:「此朕家事,先生無過勞苦,」以眼色示意左右,將筆強塞入方孝孺手中,勉強和顏笑請:「昭告天下事,非先生不可。」

  方孝孺接筆,筆走龍蛇刷刷作書,眾人看去,齊皆變色。

  明黃緞面壓金邊的詔書上,墨蹟淋漓四個大字:「朱棣篡位。」

  遂,擲筆於地,放聲嚎啕。

  筆上墨汁濺開,青金石地面上墨痕淋漓,父親新制四團龍雲紋紬交領龍袍下襟,點染墨色數星,雍容金龍,其色斑駁。

  高深穹頂大殿,將哭聲遠遠傳開,滿殿裡俱是那慘痛慟哭之聲,自激烈胸臆奔射而出,撞在牆壁上如巨石猛擂,震得殿中諸人,人人眉目浮動,顏色蒼白。

  殿外風荷正舉,弱立亭亭,似也為那哭聲所驚,微偃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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