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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建文四年六月十三,一個註定被載入史書的日子。

  一個叔侄相殘火光殷然的日子。

  逃跑元帥李景隆,在危難存亡之際,再次展現了他擅長聞風而動的絕技,掉轉面孔,做了再三信任寬容他的王朝的叛徒,轉向自己曾經的敵人示好,涎笑著,拉開了京師的金川門,彪悍風發的燕師,長騎直入,潮水般湧向了大明王朝建文皇帝治下,最最要害樞紐之地。

  朱紅的巍峨城門,一抹朝陽如血潑灑,京城的百姓遙望著烏衣燕師萬騎踏起的煙塵,面色平靜而漠然。

  想必,要換了皇帝坐龍廷了。

  可是,換誰,不都一樣嗎?老百姓苦哈哈,終日思想著的是自己的日子,管不著貴人們的悲歡。

  會掩面哀哭,惶惶不安的,永遠都是離龍椅最近的那些人。

  燕師進城時,我和四位師叔,還有老頭,按著老頭事先令人安排好的計策,由宮內人接應,進入了皇宮。

  沐昕被老頭勒令留在了京師等候我們,老頭話說得簡單卻寒意森森,「不要以為你沐家是任誰做皇帝也必得加恩的家族,須知天威難測,尤其逢著帝位之爭,絲毫也差錯不得,今日你踏足宮門一步,將來便有可能成為沐家滿門抄斬的因由。」

  沐昕可以不顧一切,但不能不想著雲南侯府,那生死系於他一念之間的家人。

  老頭也曾說過要我也留下,我畢竟是父親的女兒,這根刺他來種便夠了,我若參與,以父親心性,將來恐有不利。

  我沉吟半晌,堅決搖頭。

  允炆,允炆,青梅竹馬的允炆,我叫了多年大哥的允炆,即使坐上帝位也不改仁善天性,從不忍傷害我的允炆,於他,我內心有愧,在父親與他,親情和友情之間,我自私的選擇了父親,放棄了友情,為他的江山,埋下了顛覆的隱患,並親手,指引著父親走那條逐鹿之路,慢慢翻卷了屬於他的皇朝輿圖,無論找尋一千一萬個無奈的理由,我都無法抹殺我愧對於他的事實,人不曾負我,我卻已,深深負人。

  所以在很久以前,我便已想過,若有一日父親真正奪了建文的皇位,我必不允許他趕盡殺絕,必護得他周全,必不要他顛沛流離,飽受冷暖,我要親眼看著他安全離開宮城,親自為他安排好後半生的生涯,這是我必須為自己,贖的罪。

  皇宮裡,一片亂景,宮人內監們惶惶亂竄,紮煞著手不知該如何是好,一些伶俐些的宮人躲在角落竊竊私語,還有一些人神色鬼祟,趁著人心紛亂宮門不嚴,抱了包袱一路掩藏著往外溜,包袱沉沉的墜在懷裡,顯見得頗有些細軟,而那些平日戍守值衛的侍衛也無心履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神色焦躁的一忽兒看看內殿,一忽兒看看宮牆外,連我們幾個雖穿著太監服飾,卻怎麼看都不象太監的人匆匆走過,都無心查問。

  我們直奔奉天殿,接應我們的人說帝后,太子都在那裡。

  尚未奔至,忽聽人聲驚惶喧嘩,一抬頭,便見奉天殿飛朱流碧的華麗簷角冒出滾滾黑煙,火勢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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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五十八章 過去華年如電掣(三)

  我心中一緊,眼前忽掠過湘王宮熊熊大火,廢墟裡焦黑的頭顱……再抬頭看見奉天殿密集的濃煙,一時竟有恍惚之感,當年湘王於火海裡愴然長笑時,是否亦曾如此詛咒過建文王朝?那些火場裡徘徊的幽魂,是否當初就曾預見到,在區區數年之後,同樣的一幕,便如場景重現般發生在建文皇宮?

  心中感慨,腳下卻更快捷了些,眼見火勢未盛,順手撕下衣襟,在旁側金缸裡浸濕了捂住口鼻,正要一氣沖入殿內,忽見幾個跑得冠斜袂散的官員,一路驚呼著,從我身邊沖過,沖進殿中。

  棄善雙臂抱胸,冷冷睨視,「送死!」

  此時還能敢來救駕的臣子,多少算得建文的忠臣,雖說行為莽撞,但其情可感,自不能任他們陷進去,我一閃身,也進了殿,身後,老頭他們紛紛跟了過來。

  奉天殿內,重絲華緞的帳幕垂簾,俱都燃著,猩紅緞幔纏滿火舌,卻執著不肯化灰,幔上蒼龍飛鳳升騰盤旋,金絲滿繡,振翅欲舞,爛漫妖紅裡,昔日威重華貴,都化為絕世的豔。

  我一眼望見簾幕盡處,金龍袍翼善冠,皇帝常服裝扮的允炆,背對著我們斜坐於地,怔怔看著地面,那幾個狼狽的官員喘吁吁的奔到他身側,來不及請安說話便意欲去饞他,被他一反手,甩出了好遠。

  我們這才發現,地上那被他身形遮了大半,躺臥於地的是個女子,從我的角度,只看見她烏髮披散,著紅色大袖衣紅羅長裙,一頂龍鳳珠翠冠斜斜滾落在不遠處的角落,冠上珍珠被碰落了一些,散落於地,火光映照裡瑩潤明潔,仿若淚珠盈盈。

  煙氣熏騰裡,允炆低低咳嗽,輕輕執了她的手,緩緩撫摸,卻一言不發。

  幾個官員注目地上女屍,神色大變,互覷了一眼,抖著膝蓋要跪。

  「娘娘……」

  卻被棄善上前,一人一腳踢開,揚惡極有默契的上前,一把拽起了允炆,允炆的牙齒深深陷入唇中,沉默而無聲的掙扎,可哪裡抵得過揚惡隨便施展的真力,掙得滿面通紅,咳嗽不止,額頭上連青筋都爆了出來。

  揚惡仿若未見,拖著萬乘之尊天下之主便想走路,允炆居然也不看揚惡,只伸出手去,手指抖顫著努力要抓住地上的皇后,卻被越拖越遠,一直拖出殿外。

  我跟了出來,斜斜立於他後方,心中了悟他此時誤將我們認為燕王部屬,憤恨絕望已極,竟是死活不肯抬頭看我們一眼,轉目見他面色蒼白漠然,雙目中卻滿是血絲,想起當年京城郊外,貴為皇帝之尊的他,親至郊外向我示警,透明的夏風裡他向我緩緩行來,穿過聽風水榭前少年紫羅袍白玉冠的幻影,走出那個溫醇誠厚的青年,然而我只看見他微笑裡的滄桑,只記得那滴落於我發中的淚水,溫暖而,冰寒徹骨。

  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亂世熔爐之中,帝王事千秋業,不過一場繁華煙火,經不得命運凜凜錘煉,瞬間煙滅灰飛。

  允炆,允炆,我一直以為,你純善溫厚,原不應生於最為肮髒的帝王家,這家國天下,爭奪權謀,從此於你生命中卸去,於你未嘗不好,然而我未曾想到,金殿崩塌的刹那,毀滅的不僅是你的王朝,還有你的家人,失去的不僅是無上威權,還有,你所重視的生命。

  允炆……

  猶記當年,乾爹帶你來看我,我失手誤砸了乾爹的御賜扳指,你慨然代我承受乾爹的怒氣,素日誠厚寡言的孩子,沉默而倔強的承受著責難,我被你護在身後,只從側面看見你緊抿的唇——正如此刻一般。

  華年如煙光一刹過,相隔了多年的歲月,穿越微妙敵對的沙場,於即將換卻主人的金殿前再見你,時光恍然重疊,你依舊默然至無聲,在最絕望的時刻,你的妻子喪身于你眼前,你的殿堂即將傾頹於火海,你也不能作泣血長號,只會這般默然的掙扎,所有穿肌裂骨悲憤心緒,都化作彼時無言的抗爭,一慟無言。

  默然佇立,望著那世間最為遙遠而無助的背影,竟至凝噎。

  允炆……此時,我竟已不敢再面對你,有生至此,因為你,我終於直面了自己的卑劣自私與怯弱。

  煙氣卷近,那幾個官員相跟著沖了出來,他們幾曾見過這般藐視帝尊犯上無禮的大不敬行徑?抖著個袖子瞪著眼睛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有人想喝斥,乍一張嘴便吸進滾滾濃煙,彎著腰大聲咳嗽,猶自抖著手指著揚惡話不成聲,一個鬢生白髮的老太監連滾帶爬的撲上來,眼淚漣漣的喊:「陛下……」

  其聲哀哀。

  一個紅面黑髯漢子,大聲怒喝:「亂臣……咳咳……賊子……放開……吾皇……」捂著嘴沖上,半跪著伸手去拉允炆。

  一直默然盯著允炆的老頭,突然輕輕上前一步,撥開了他的手。

  微笑道:「葉禦史,久違了。」

  那人霍然抬頭,望向老頭的那一刻渾身一震,如遭雷擊。

  連臉孔都扭曲起來。

  老太監也茫然轉首,立時倒抽一口涼氣。

  那葉禦史呆呆看了半晌,顫聲道:「誠……誠……誠……」

  老頭狡黠一笑,「成什麼成,老爺子不姓成。」

  他猶自在那裡誠誠誠的誠個不休,一聲尖呼,那白髮老太監已經沖了上來,滿面喜淚的抱住了老頭的雙腿,「誠意伯!」

  我手指一顫,仰首長歎一聲。

  果然。

  那太監眼淚四濺,激動之狀,猶如絕地逢生。

  「誠意伯,你果然沒死,先太子當年說你不是那麼容易死的……你還活著……陛下有救了……陛下有救了!!!」

  老頭皺皺眉,抖抖袍子,道:「老王鉞,你再把眼淚鼻涕糊我滿臉,你家皇上也許就真沒救了。」

  王鉞抹了把眼淚,放開手,嘟囔道:「誠意伯還是當年那脾性……可江山卻已全非了,賊子篡位,顛倒乾坤,伯爺一代開國勳臣,太祖皇帝最為倚重的老臣子,也看著不管麼?」

  他又去拉仿佛對老頭名號聽而不聞的允炆的手,「陛下,陛下,您醒醒,聽老奴一句話……誠意伯回來了……您有救了……」

  允炆仍是一動不動,同時作泥塑木雕狀的還有另幾個臣子,畢竟不是誰都有老王鉞對老頭的強大信任,乍一見到聽說死了快三十年的人猶自活蹦亂跳出現在自己面前,任誰一時都受不了。

  我瞄了瞄幾位師叔,他們,知不知道老頭身份?

  棄善一臉不耐煩的看著奉天殿側的文華殿,目光微眯似乎在打量什麼,揚惡摸著鼻子似笑非笑,對上我眼光,丟過來一個媚眼,近邪冷冷的側轉身望天,遠真站得遠遠,左掌右掌相互交擊,似在演練一路新的掌法。

  很好,都很處變不驚,是早知道,還是早就猜到?

  當真就我一人被蒙在鼓裡?

  轉念想想,再次歎息,我也不算被蒙在鼓裡罷?這許多年的相處,四大弟子能猜到老頭身份,作為老頭唯一親人的我,怎麼可能一點也不明白?

  只是,我從未將劉基是我祖父的事當做何等大事,正如我未曾將父親的燕王王爵視為珍寶一般,頭銜不過虛妄,真實的親情真實的人,才永遠最可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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