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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八


  燕王也好,被民間視為神人,文史韜略天文地理無所不通的劉伯溫也罷,不過都只是,我的親人。

  只是……我注目愴然跌坐於地的允炆,他披散的發掩著容顏,素日明媚細長的雙眼似闔非闔,對外界全無感知,甚至連我的到來都未曾有所反應……他是乾爹的兒子,我青梅竹馬的哥哥,他亦算得我半個親人,然而我,怎生對他?

  緩緩上前,我蹲下身,輕輕喚:「允……」

  只一聲,他便輕輕一震,抬起頭來。

  我咬唇,盯著他無神漂移的目光,再喚:「允……」

  他癡癡盯了我半晌,突然浮現一個極其慘烈的笑容,輕輕,語氣宛如夢中:

  「懷素,你是來殺我的罷?」

  我不能言語。

  他慘笑著,從懷裡掏出一柄鑲著鴿血寶石的匕首,遞到我掌中。

  「你來之前,我就想陪著皇后走了,她先我一步,服了鴆毒……既然你來了,這功勞,便給了你罷,何必便宜了別人?」

  他再一笑,神色卻漸漸寧和,「……懷素,你自小心高氣傲,尤其容不得人家說你一句沒爹的孩子,沐昂有次無意提了一句,被你砸破了頭……從那時我就知道,你其實很在意親情,皇叔那許多年丟下你們,你介意,內心裡也在等著他來愛護你……。。我一直想幫幫你,卻因為這皇位之爭,無法為你做什麼,如今好了……你取了我的性命去,皇叔一定會加倍的喜歡你……你將是我大明朝,最睿智最美麗的公主……可惜我是看不見了……不過,我真高興,我真高興……」

  他將匕首塞向我掌心,微笑淺淺如清風,匕首上寶石色澤如血,爛漫如雲霞,卻如利劍,刺著了我的眼。

  我跪倒於地,失聲痛哭。

  第一百五十九章 過去華年如電掣(四)

  天色漸漸黯沉,奉天殿的火光直沖雲霄,映得人顏面赤紅,那些玉器寶鼎,金珠珍玩,在眾人黯然哀慟的目光中,漸漸化為飛灰。

  奉天殿前的寬闊漢白玉廣場上,人已跑得精光,只剩我們幾人,或坐或立,看著皇朝裡曾經最為宏偉華麗的大殿,漸漸焦黑,頹破,面目全非。

  光景恍惚,世事無常,一至於斯。

  沒有人打擾我的哭泣,正如沒有人試圖阻止殿堂的永遠死去。

  我的淚灑在潔白的地面上,被瞬間蒸幹,哧的一聲,心上燙了一道小小的傷疤。

  老頭咳嗽了一聲。

  我緩緩抬頭,明白他的意思。

  沉思有頃,靜了靜心,輕輕拭拭眼角,決然站起,順手將一直坐在地上的允炆拉了起來。

  苦笑了一下,我想,我是激動太甚了,劉懷素生平不懼惡意,不畏死亡,不曾因任何打擊磨礪而軟弱退縮,然而我依舊有我不能觸碰的死穴,我害怕虧欠,害怕愧疚,害怕背負難以償還的情意,那是我永生因之軟弱的傷口。

  然而現在不是歉疚的時候,允炆的後半生,需要在這短短幾個時辰裡,為他安排妥當。

  將匕首揀起,我親手替允炆系到腰上,望著他眼睛,微微一笑。

  「大哥,我不會殺你,永遠不會,父親的寵愛,如果需要用大哥的命來換取,我寧可不要。」

  「何況,」我悠悠一笑,「那也算不得真正的愛。」

  「現在,」我牽住他的手,「我們不需要為這個問題浪費時間,大哥,如果你還信任我,那麼,請跟我來。」

  ***

  奉天殿側,文華殿。

  山莊諸人的目光,都落在殿中。

  位於外朝協和門以東,與武英殿東西遙對的文華殿,曾作為太子視事之所,因東方屬木,色為綠,表示生長,故太子使用文華殿屋頂覆綠色琉璃瓦。文華殿初為皇帝常禦之便殿,先太祖常于早朝與午朝之餘的時間,在文華殿與內閣共同切磋治國之道,商議政事。後因先太子曾深孚帝望,踐祚之前,先攝事于文華殿。

  除了我們,沒有人知道,這座在洪武八年建造的宮殿,是外公「死亡」前的最後一個傑作,為了報答先太子聞得李善長欲對外公不利,而憊夜趕至伯府報信的恩德,外公在死遁前,交給了先太子一卷密道圖紙。

  並承諾他,在將來,若有人危及其一脈子孫性命之時,無論身在何地必千里來援,雖千萬人吾往矣。

  此時這座莊雅的宮殿,靜靜矗立於火光喧騰的夜色中,絲毫不為那翻卷王朝和天下格局的顛覆所動容,平靜雍容,一如它的先主人。

  懿文太子,朱標。

  我那斜倚門扉,因著娘親的死去,而嗆咳不能成聲的乾爹。

  我想起最後一眼,他頰上浮現的不祥的微紅。

  如這為火光染紅的宮牆。

  乾爹英靈不遠,是否偶有徘徊于當年視事之所?是否知道,他曾經讀書,處理國事,接見重臣的宮殿,將再次沉默注視著,先主人曾經最為疼愛的女孩,和他最為珍愛的兒子,在他逝去多年後,於奉天殿前,金水橋側,攜著鐵與火的風煙,預示著兩方勢力的更替,愴然相晤。

  立于文華殿前,我的心為歉意的潮水淹沒。

  閉目,默禱。

  乾爹,對不起。

  但請相信我,終我一生,我會保護他。

  聰明正直乃為神,乾爹,你當已成神,請護佑允炆,願他這一生,不再為爭奪殺戮,帝位責任所苦,自由地,成為他自己。

  牽著允炆的衣袖,我環顧四周那幾個神色倉皇茫然的官員,淡淡道:「報上你們的來歷名字。」

  那幾人怔了怔,抬頭看著我,本想說些什麼,接觸到我的目光卻都閉了口,那紅面虯髯的葉希賢當先上前一步,道:「監察禦史,葉希賢。」

  「翰林院編修,程濟。」

  「吳王府教授,楊應能。」

  老王鉞顫巍巍舉袖抹了抹眼淚,道:「老奴是侍候陛下的少監王鉞。」

  「好,」我環視他們,道:「葉希賢,程濟,楊應能,王鉞,你們四人今天既然站在這裡,想必都是忠於陛下的,但我接下來要做的是殺頭的勾當,僅憑口頭的忠心便相信你們,那會害了陛下,所以,我給你們兩條路,一條,跟我和陛下走,拋卻過往一切,從此不能再妄圖尋回昔日身份,並以你們的性命起誓,永生保守秘密,永生忠於陛下,護佑陛下終身安全。如果做不到,那麼你們可以選擇另一條路。」

  說到此處我頓了頓,仔細觀察他們神情,他們都神色沉靜,並沒有急急接上我的話。

  我心中滿意,接道:「另一條路,就是將你們格殺當場,抱歉,既然你們今日出現在這裡,又遇見了誠意伯,還想全身而退,那是不可能的事。」

  說完我負手而立,道:「時間緊迫,容不得再三思量,各位,請自己抉擇。」

  四人對望一眼,俱道:「願跟隨陛下,永生護佑,生死不離。」

  我睨他們一眼,「如此甚好,今日我要將陛下送出皇城,爾等即可跟隨,不要思想著左右逢源,也不必掛念家中親眷,我會安排人照應好她們,待風聲過去,自會悄悄送出城與你等團聚。」

  他們再次對望一眼,目中有凜惕之色,稍傾,程濟苦笑道:「姑娘看來是個有手段的……既然如此,在下親眷,便拜託姑娘照拂。」說罷深深一揖。

  我看他一眼,知道這人算是明白人,已經知道我扣留他們家眷的用意,親人在我手,他們如何敢有二心,他不點明慨然接受,也是婉轉表明忠心了。

  微微一笑,我道:「放心。」

  葉希賢也明白過來,他卻有些猶疑,我斜睨他一眼,道:「葉禦史有何意見?」

  他想了想,道:「本官……在下自然是願意跟隨陛下的,否則今日也不會拼死攔著,只是燕賊即將進城,大軍壓城,姑娘一介女流,勢單力孤,就算身邊有人相助,只怕也難護得那許多人周全……」他看了老頭一眼,猶豫道:「若是誠意伯開口承諾,在下還……」

  老頭哈哈一笑,一拍他肩,道:「你小子錯了,老爺子我承諾,未必及得她管用,你可知她是誰?」

  幾人齊齊將疑惑的目光看向我。

  我瞪了老頭一眼,無奈之下只得道:「我,燕王女,朱懷素。」

  「璿璣郡主!」

  幾人齊齊驚呼,看向我的神色充滿驚異。

  我苦笑,心想這個什麼古怪無聊稱號,怎麼連京城都知道了。

  楊應能驚訝過後,立即充滿疑惑的搖頭,道:「不對,不對,怎會是你來救陛下?不對……」

  我心中冷笑,默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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