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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建文四年六月,當我們到達瓜洲時,戰爭的烽煙剛剛散去,燕軍以不死營為先鋒,渡江而至,大破盛庸官軍,鎮江守軍俱降,鎮江街頭巷尾,到處傳說著慶城郡主如燕師割地請和的消息。

  我失笑,對沐昕道:「允炆也是急傻了,敵手眼見勝利到手,如何會和你談判?要談判,也得自己先打了勝仗,居於有利形勢方可有斡旋餘地,如今燕軍節節推進,應天岌岌可危,江山眼見將全數落入父親之手,允炆憑什麼會以為父親願意將到手果實讓出一半?父親可不是這麼大方的人。」

  沐昕遙望著京師的方向,輕輕吐出一口氣,「昔日建文臥榻之旁,容得你父蟄伏安睡,終於勢力長成,如今你父,怎會重蹈覆轍,給建文這個機會?」

  當晚,消息傳來,父親拒絕慶城郡主請和要求,稱此次起兵乃為先皇報仇,誅滅奸臣,並無他意,此志達成,願如周公先賢,傾力輔佐當今。

  我當時在用晚膳,聽說時一口氣沒憋住,嗆咳不止,揚惡則直接把菜噴到了對面的棄善臉上,被棄善一鞭子扔出了門,再撕了他新做的袍子擦臉。

  沐昕輕輕拍著我的背,含笑不語。

  我喘了半天氣,才悻悻道:「你們不要這樣看著我,我也沒想到他無恥到這個地步,為先皇報仇?報什麼仇?我怎麼沒聽說過先皇有什麼需要他起兵從北平一路打到應天的仇?」

  老頭嘖的一聲,正色道:「你蠢了,怎麼沒仇?先皇兒子生太多,是仇,朱標居然生在朱棣前面,是仇,生在前面是長子也罷了,居然還生了長孫,更是仇,長子長孫也罷了,為什麼不是白癡?好大仇,而先皇被朱標父子和奸臣蒙蔽,沒把皇位傳給你爹,致使你爹只好自己去搶,江山百姓無辜遭此塗炭之災,更是血海深仇,奸臣可恨啊,勸得先皇早些識時務把皇位給了你爹不就沒事了?你爹那般熱血正義,堂皇光明的奇男子,怎麼能容忍先皇聖聰為人所蔽?須知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先皇英明受到如此侮辱,你爹怎能不揮師南下,為先皇報仇?」

  這一堆仇說下來,難得老頭居然還一臉正氣毫無笑意,流霞寒碧先就撐不住,寒碧正布菜舀湯,撲哧一聲,一碗好好的荷葉珍珠湯便浪費了,為近邪添飯的流霞笑得花枝亂顫,險些將飯碗合到近邪身上,害得他騰的一下奔到了梁上,我咳得越發厲害,沐昕遞過茶盞來,在我耳邊輕聲道:「吃飯別聽老爺子說話,他存心不良。」

  老頭瞪眼,「你小子說的啥?還沒娶到我孫女,就敢非議老爺子?」

  我臉一紅,白了老頭一眼,忍不住咬著筷子去瞟沐昕,他笑笑,放下筷子,起身慎重施禮。

  「聽老爺子話中之意,只要沐昕娶到令孫女,便可盡情非議老爺子,沐昕是小輩,視前輩如高山仰止,不敢有此妄想,不過若能得老爺子青眼相加,予小子非議之權,沐昕此生之幸也。」

  話音剛落,一片沉寂,和棄善已經打完一架,從門外再次奔進的揚惡瞪大眼睛,「嘩」的一聲。

  我怔了怔,便覺臉頰被熱浪,緩緩席捲。

  淡淡的羞赧泛上來,我不由自主躲閃著眼光,飄飄蕩蕩落在院外一枝顫顫可憐的花葉上,那花在夜色中風采不改,玲瓏清香,似猶比往日有勝。

  他……是在求親麼?

  第一百五十七章 過去華年如電掣(二)

  滿室寂靜裡,揚惡再次嘩的一聲,喜滋滋拍我肩膀,「老天有眼,懷素寶貝,你居然也有人要——-」

  被我看也不看一反手,再次掀入院中。

  老頭穩坐如山,捋捋鬍鬚,笑眯眯將沐昕從上看到下,再從下看到上,那目光實在讓我汗顏,偏生沐昕好定力,神色不動的任他看。

  老頭看了半晌,雙掌一拍。

  「好!嫁了!」

  砰通一聲,第三次奔進來的揚惡沒站穩,一個腿軟栽到地下。

  就連棄善雪白冷漠的娃娃臉上也多了點驚異表情,隨即哼了一聲,咕噥道:「我倒覺得那個……。。」話到一半被近邪用菜堵了嘴,他怒目橫視,一巴掌便扇了過去,近邪抓起一碟菜一擋,砰一聲,所有人立即忽的一下退遠。

  遠真今天扮的是賦閑的官老爺,立即很有官威的踩著方步上前,豎目道:「呔!爾等鼠輩宵小, 當街鬧事,沒有王法了嗎?……」

  那兩個對望一眼,難得很有默契的同時伸手,各自揪住他左右衣襟,呼的一聲,便拖出了房內。

  寒碧流霞捂嘴笑道:「哎呀今天怎麼了,好端端的把菜都毀了,我去叫店家重新送些來……。。」互相推著笑著,出去了。

  劉成微笑著看了沐昕一眼,道:「我去看看他們。」拉了拉一直頗為沉默的方崎衣袖,兩人一起出去了。

  一時房內,眾人俱巧妙作鳥獸散,只留下我,沐昕和老頭。

  老頭笑嘻嘻看著沐昕,那眼光,當真如看孫女婿一般。

  「你小子很聰明啊,知道抓老爺子我的話柄?不怕觸怒我,你想娶我家懷素就沒戲了?」

  沐昕靜靜笑道:「老爺子豈是一言生怒之人?」

  老頭瞄瞄他,「又來拿話套我?嗯,說起來,沐家小子還是配得上我家丫頭的,西平侯府也名聲不錯,其實我老人家也好,懷素也好,看重的都不是世間權位榮華,不過但得知心人白首不相離而已,如今我只問你一句話,你若娶到懷素,你將如何待她?」

  你將如何待她?

  我一笑。

  這樣的話,拿來問沐昕,其實有些多餘了,他會如何待我,難道我到今日還不明白麼?

  沐昕對這個問題並無一絲不耐之意,他微微側首,向著我,靜靜思量的姿態令人心生安寧,而笑容如此清朗,碧水一泊,明澈如斯。

  他一字一句的答。

  「汝喜為我喜,汝悲為我悲,雖死渾不懼,雖別魂不離,系我一生心,求汝,展眉歡。」

  最後三字,他說的如此清晰,似要努力將言語的力道,深刻進我的心裡。

  我微微綻開一抹笑意,而他目光流轉,似可醉人。

  沐昕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我,見我神情,隨即再一笑,「謂予不信,有如皦日。」(詩經《王風·大車》,彀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皦日:我指日為誓,今生活著的時候,如果不能結為夫妻同居一室,那麼死後我也希望和你合葬在一個墓穴中,日後,當你對我的話有懷疑時,請抬頭看看天上永不消逝的太陽。)

  六月熏風,柔軟拂過敞朗廳堂,廊下芳草寂寂,夏蟲唧唧,安靜裡有種沸騰的溫暖,如我此刻,曾在熱水火海中煎沸過,再被溫泉煦風安詳撫摸的心。

  也不知道對視了多久,直到老頭不耐煩,梆梆的敲桌子,又作勢伸手,虛空左拉一把,右拉一把,抓抓撓撓做纏繞狀,再狠狠打了一個結。

  我瞪他,「做什麼?」

  他摸鬍子,「做什麼?這麼盯著我老人家看著累,挽個結,方便,省得還要找對眼。」

  轉頭對微笑的沐昕道:「親也求了,誓言也表了,我老人家也看中你了,懷素丫頭不做聲便是樂意了,那還囉嗦什麼,想看,娶回家看一輩子去。」

  他不知道從哪摸出本曆書來,在手中嘩啦啦一陣亂翻,半晌,一拍大腿,喜滋滋道:「真是巧了,明天就是個好日子,娶親須趁早,那就明天辦了吧。」

  ……

  我哭笑不得的看著老頭,做甚?我是洪水猛獸?這麼迫不及待的想要踢我出門?

  沐昕也有一刹那的驚訝,隨即平靜下來,向老頭再施一禮,和聲道:「老爺子吩咐,沐昕怎敢不從,只是沐昕視懷素如珠如寶,斷不肯委屈了她去,不敢於此行旅之中,寄居之地,倉促成禮,待此間事了,沐昕必齊六禮,策軒車,傾西平侯府之珍,求娶懷素。」

  他頓了頓,又道:「沐昕知道老爺子和懷素都非傖俗拘禮之人,只是婚姻乃女子終生大事耳,沐昕不敢輕忽,否則此生必覺有負懷素,寤寐難安。」

  「待此間事了……」老頭喃喃一聲,看向沐昕堅定的神情,臉上神色難明,半晌道:「你小子可知道,我老爺子不是時時都這麼多事的?……罷罷,你願意這樣也由得你。」

  他唧唧噥噥站起來,拍拍袍子,嘴裡咕噥著:「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也不理我,自大跨步去了,我微有些疑惑,想拉住他,他一把拍開我手,懶懶呵欠道:「老爺子我要困覺,明天進京城,怕就沒得睡了,別吵我。」

  他的身影一出門,我立即端著幾杯已經冷掉的茶水,走到簷下,看也不看,潑下去。

  呼地一聲,冒出一個濕淋淋的人頭。

  我抱臂笑嘻嘻望著我那不成器的師叔,「初夏薄暮,好風良夜,師叔聽得辛苦,若是能洗個冷水澡,自然最舒服不過,你便不用謝我了。」

  揚惡怒瞪我,「要嫁人的人了,怎麼還這麼刻薄惡毒?近邪你這幾年不是一直陪著她嗎?怎麼沒教教她三從四德溫良恭儉讓……」

  近邪貼到他身邊,冷冰冰道:「你才懂三從四德!」

  一院子的人,站得或遠或近的,都看著我微笑,目光裡滿滿欣喜,我微笑環視一圈,看到方崎時,不禁微微皺了眉頭。

  自從我們離開雲南一路向京城而來,方崎便沉默了許多,往日的明朗爽利日漸少見,心事重重。

  也許……我沉吟,她的心事,並不僅僅因為我們來京城,而是因為,父親節節勝利,建文朝廷風雨飄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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