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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他語氣寒洌,我看了他一眼,他正死死盯著臺上賀蘭悠,目光瞬也不瞬。

  我無聲歎息,轉去看刀長清,他正滿面疑惑的接過那衣物,翻看了一會,突然輕輕咦了一聲。

  隨即他又看了幾眼,微微沉思,面上便現出驚震的神色,默不作聲的將衣物奉還林乾。

  林乾依序而行,將衣物奉給下一個,黑煞幫幫主鐵鯊,鐵鯊翻看一番,也同樣現出驚訝神色,沉默將衣物傳遞下去。

  衣物在每個江湖幫會頭目手中傳遞,人人都神色古怪,緘口不言。

  這般沉默詭異的氣氛,令不得窺其堂奧的眾人更加好奇,人潮擠擠挨挨的向前觀望,不住張頭接耳,頻頻猜測。

  直到衣物在有頭有臉大佬手上轉過一圈,眾人的好奇之意被吊至頂峰,亟欲知道前方發生了什麼,幫主們為何神色如此古怪,賀蘭悠才清咳一聲,令林乾將東西小心捧回,微笑,笑意卻不在眼底的淡淡問道:「各位,有何看法?」

  對視一眼,又猶豫半晌,刀長清才遲疑道:「那棉袍外表完好,內裡棉絮粉碎,絲線全斷,顯見是內家極頂綿柔掌力所致,且棉絮已碎成灰,卻又凝結在一起,此掌出掌時掌力分三層,一層較之一層更為力足,推波逐浪,綿延不休。」

  「刀盟主認為這摧毀衣物之人,功力如何?」

  「當為絕頂高手,老夫遠遠不及。」

  「若是有人穿著這棉衣,受此掌力,後果會當如何?」

  神色一變,微一猶豫,刀長青斬釘截鐵答:「必死無疑!」

  「果然不愧是雄霸兩湖,名垂江湖數十載,見識超卓的刀老盟主。」賀蘭悠微笑,「佩服。」

  刀長清微微躬身,以示遜謝。

  賀蘭悠笑容一收,冷冷道:「此衣,乃我教第十代教主,先父遺物。」

  此言一出,盡皆譁然。

  我冷笑起來,已經明白了賀蘭悠的意圖。

  果然聽到他朗聲問:「諸位前輩當可知,當年先父武功,獨步天下不作第二人想,除非極為親近之人近身偷襲,否則無論誰,也不可能當面擊中先父一掌。」

  眾人頻頻點頭,神色深以為然。

  指了指那印上深深掌印的棉袍,賀蘭悠道:「而能夠近身我父,且又擁有如此絕頂內力,所使掌力亦為紫冥天魔凝血神功的,各位認為,該是誰呢?」

  場中靜寂,人人神色陰晴不定,某個名字呼之欲出,卻不敢宣之於口。

  賀蘭悠負手而立,仰望長空,悠悠道:「先父一生英傑,嘯傲江湖,叔度襟懷,紫芝眉宇,坦蕩豁達,慈憫和正,悠幼齡失祜,未能常侍他老人家膝下,每每思及,皆悵恨不已。」

  他在此時突然回思賀蘭笑川,語氣娓娓,神態平和,眾雖不解其意,但都凜然肅立,俯身傾聽,頂峰之上,數千人鴉雀無聲,唯聞冷風瑟瑟,落木蕭蕭。

  「猶憶悠少時,坐于先父膝上,曾聞父言:「吾癡迷武學,諸事少理,所幸福緣深厚,自有英傑才人襄助,猶以二人,我之愛重最甚,此吾一生所幸:得妻如你母,得弟如令叔秀川。」

  最後一個名字如燒著的針,刺得所有人都一顫,唯獨賀蘭悠依舊如常,淡淡道:「昔日悠有聞及此,心同我父,不勝感慕,二十餘年來,對先父所言之人恩德,稍瞬不敢有忘。」

  他頓了頓,神色忽轉黯然,道:「然家母自先父失蹤,便鬱鬱早逝,此為人子者不敢言及之痛也,然天命有常,非人力可挽,所幸家叔秀川尚在,于先父失蹤後就教主位,多年來,悠牢記先父之言,事之有如親父。」

  我幾乎要冷笑出聲,硬是生生捺下。

  好,很好,很會做戲,賀蘭悠,你做了這麼多年的戲,當真是將自己的人生,也當做戲來唱作念打了罷?

  我若不是親眼見著大漠之上,你叔侄那一番交鋒,只怕我也如今日與會那些幫派大小姐,女俠魔女們一般,為你珠淚盈盈,憐惜不已了。

  賀蘭悠自然不知道我的腹誹,他一番話畢,突冷笑一聲,霍然轉身指向那棉袍,冷聲道:「然天道不死,公理未滅,陰惡奸邪,終有見時,我教尊護法軒轅,隱忍數十載,于悠尚懵懂無知之時,全力護持先教主遺孤,屢遭賀蘭秀川迫害,去歲冬,軒轅為賀蘭秀川所趁,斃命於漠北,臨終前,言悠已長成,當可知其苦心掩藏十數載之沉冤血案,為先父復仇,遂將此物,交付於我。」

  我心中一寒,忍不住思襯他此話有幾分真假?去年冬于漠北,賀蘭叔侄徹底反目,軒轅無橫死當場,這是我眼見的,難道當時,賀蘭悠確實是見到了父親遺物,徹底印證了長久以來的猜疑?

  想起大漠之上驚心爭鬥,賀蘭悠彼時落寞神情,不由一歎江湖風波詭譎不休,殘忍如斯。

  寒風呼嘯,掠過金馬頂峰,卷起殘花如雪,淡白花瓣繚繞中,賀蘭悠長衣飛舞,眼風厲烈,語氣寒洌如冰:「悠,此時方知,十數載認賊作父!」

  嗡的一聲,眾人被這冷肅的語氣和寒冷的秘聞,激得發顫,冬日微光下,人人臉色慘白,眼見江湖第一大教,今日當著天下人之面,掀開塵封多年的驚天秘聞,其酷厲決心,彰然昭顯,想起多年前的某個血光飛濺,燭影斧聲的結局,蒙蔽了世人這許久,都不由心生凜冽之意,某些老成持重的人,神色越發嚴肅,想必已經開始擔心,紫冥教有此驚變,定以雷霆手段報復,只怕江湖,腥風血雨將要再起。

  「此為人子之大不孝也,此紫冥聖教之奇恥也,「賀蘭悠不看眾人神色,只沉聲道:「豈有漠然視之之理?是以,敝教教眾,當年多蒙先教主恩澤者,自廢竊居大位謀殺尊主之孽賊賀蘭秀川,擁立新主,悠倉促正位,自知才淺德薄,難堪大任,然先父大仇不可不報,賀蘭秀川不可不誅,遂借此大會之機,邀集天下群雄,昭此血案沉冤,並昭告天下,自今日始,紫冥上下,必得以誅殺此獠為首務,與賀蘭秀川,不死不休!」

  他突撥過肩前一縷黑髮,並指如刀,斬落烏髮一束,環顧四周,語聲鏗鏘,」為明此志,悠今以發代首,于天下英雄前立誓,一日未報父仇,一日未將此賊梟首,一日不正式繼教主位!」

  第一百四十八章 漸行漸遠漸無書(四)

  髮絲悠悠落地,群豪轟的一下站起,位於貴賓座的幫主首腦們有坐立不安之狀,賀蘭悠微笑側首看過來,並不說什麼大義公理理應襄助之語,然眼光深藏之意,和四周紫冥教眾神色目光,皆令他們如芒刺在背,無法安坐,稍傾,終於一一站起,刀長清朗聲道:「教主言重,賀蘭秀川弑兄奪位,人神共憤,為我快意恩仇之江湖豪士所不齒也,我等忝為武林一脈,多年來附膺神教旗下,承蒙神教照拂,定當敵愾同仇,戮力報效,為先教主報此血仇。」

  一時眾人都唯唯諾諾應是。

  「如此甚好,」賀蘭悠沒有笑意的一笑,伸手一招,立時有屬下送上銀盤金樽,盤上螭紋紫晶匕首熠熠閃光,眾人神色一凜,都知道他是要歃血為盟,不由面色都微微有異。

  我低聲道:「賀蘭悠好手段,這是早有準備了,竟是要逼得他們結盟,以天下之力對陣賀蘭秀川,若是刀長清不能如此及時表態,若是這些幫會幫主們有所猶豫,等待他們的,會是什麼?」

  沐昕淡淡道:「滿山的詭陣,滿山的聚集的紫冥從屬。」

  我沉思道:「這畢竟是下策,逼急了,這些人雖然不相統屬,但臨時抱團衝殺,紫冥教也必有損傷,賀蘭悠不像是會這般霸王硬上弓的人,此中定有深意。」

  沐昕看我一眼,又看了看那些幫會首腦,道:「你也糊塗了,你想一下,剛才刀長清說的那句話,有一句頗有意思。」

  我想了想,恍然道:「是了,多年來承蒙神教照拂,承誰的照拂?可不是剛當上教主的賀蘭悠,而是坐在教主位置上已經十來年的賀蘭秀川!」

  「對,」沐昕輕輕挽了挽衣袖,「賀蘭秀川執掌紫冥教多年,難道就沒有培植自己的勢力?難道就沒有使用手段去控制這些下屬幫會?難道在天下分舵之中,就絲毫未曾佈置暗人?別說是他,就是普通人物,執掌大權這許多年,該滲入的,該掌握的,都當理個八九不離十了,他沒死,賀蘭悠這個位子怎麼能坐得穩?」

  「而賀蘭悠此時初登大位,為人心穩定計,也勢不能隨意清洗……」我輕一擊掌,「好,好個賀蘭悠,故弄玄虛,含而不發,待到挑起所有人的好奇心時,再於時機最恰當之刻,作雷霆一擊,且封死退路,不容思慮,竟是連推搪猶豫的時機都沒給那些人,真真無懈可擊!先封鎖教主換代消息,只以慣例的遴選大會示之,誘以重利,引得天下豪雄,幫派勢力,所屬分舵齊聚,再當著所有人的面,突以實物為證,指證賀蘭秀川弑兄奪位,雷霆萬鈞冰雪一片,於天下豪雄眾目之前,攻了這些個首腦,各方勢力措手不及,縱使此時有人已和賀蘭秀川聯絡上,或暗中得過其吩咐,此時紫冥教虎視眈眈之下,也不能有絲毫動作,逼得他們當面表態定盟,盟約一定,血酒一喝,日後再有什麼舉動,便是背誓反水,背信棄義,這些人都是堂堂梟雄,各有一方經營勢力,若還想在江湖上混,這樣令所有人不齒的事如何做得?就算有一兩個為賀蘭秀川所逼不得不搗亂的,賀蘭悠今日昭告,大義在手,此人必將落得千夫所指下場,賀蘭悠只要動動嘴皮子,自有和他一起喝過血酒的人去制裁他,順便瓜分一下他的勢力,反而要多謝賀蘭悠給了他們藉口和機會……而如此,賀蘭秀川難有依仗,只憑單槍匹馬或殘餘勢力,難以與漸漸站穩腳跟的賀蘭悠抗衡,而賀蘭悠還可以趁此機會,不動聲色的甄別換將,真正培植起自己的勢力,再不然,以賀蘭悠之陰狠多智,這歃血之酒說不定還有手段在其中……」

  我邊說邊掰著手指數,越說越咋舌,「這是一石幾鳥之計?一,二,三,四,五……好心計的賀蘭悠!」

  沐昕笑笑的看我,道:「你也不差,賀蘭悠這一箭數雕之計,不也都給你看穿了?」

  我笑笑,皺眉道:「聽說紫冥教素來慣例,本教內務不與外人道,大有家醜不外揚,自重自矜之風,賀蘭秀川想必也沒有想到,賀蘭悠這麼絕,竟然將這事拿到天下大會上去說,否則他定然會阻止那些與自己有聯絡的屬下赴會。」

  「不過一場遴選大會,真要不來,亦是著相,反更露行跡,」沐昕皺眉看著前方,「倒是賀蘭悠,行事大異前人,狠辣深藏,佈局奸狡,且從不拘於紫冥一教舊規,有懷納天下之心,這樣的人……」

  話音未落,他忽神色一變。

  我見他注目臺上,急忙看去,便見豪雄們神色各異的一一喝下血酒,有的痛快,有的遲疑,黑鯊幫幫主鐵鯊將那金樽在手中摩挲了一陣,忽將酒樽重重往幾上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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