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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隨即點了他啞穴。

  骨頭錯開的聲音聽來細微,丘福悶哼一聲,已經滿面冷汗的軟倒下去,沐昕手一提,依舊拽著他站得穩穩,我笑道:「丘福,我比沐公子手狠,你莫要考校我的耐性。」

  丘福臉色已成青灰之色,全身的肌肉都在抽搐,眼淚鼻涕口涎全數流了出來,在臉上亮晶晶蜿蜒成一條溪流,看來煞是可憐,我微有些不忍,然而目前一閃,閃過那二十條年輕生命屍體橫陳的慘狀,立時冷笑一聲。

  沐昕冷靜的低聲道:「你招供,以你百戰之功,燕王不會為二十守兵的性命殺你,戰事未畢,你只要留得性命在,終有起複一日,你若不識相,我現在就料理了你,你要想清楚,人死燈滅,可就什麼都沒有了。」

  朱高煦咬著牙齒,又想說什麼,我冷笑道:「放心,朱高煦,丘福不會招認出你,他還指望著他倒黴後,你好去為他這個走狗奔走哪。」

  看著丘福臉色,我笑道:「好了。」解開他啞穴。

  抬頭,隔著重重圍困的衛士,我看向臉色鐵青,目光卻甚是複雜的父親,高聲道:「父王,我等被人陷害,迫於無奈,出此下策,還請父王不要誤會。」

  「誤會?」父親皺眉:「你兩人於殿前逞兇,傷衛士,脅郡王將軍,無法無天膽大妄為,這也能叫誤會?」

  我挑眉:「我兩人種種行為,不過純為自保,為不被人置之於死地,掙扎而行而已,父王,你且看著,衛士僅有輕傷,郡王將軍無恙,我兩人若真有逞兇之心,怎會如此手下留情?」

  父親轉目看了四周一眼,冷哼一聲,沉吟不語,此時那些被衛士分別圍護住了的人群中,道衍大袖飄飄,當先行出,對父親一禮:「王爺,郡主下手極有分寸是實,想必此事另有隱情,還請王爺暫息雷霆之怒,給郡主和沐公子,陳情的機會。」

  父親的目光與他交視,略略停頓,稍傾,點了點頭:「好,你們說吧。」

  「不用我說,」我笑道:「丘將軍,請吧。」

  ***

  拍拍手,我自禁衛森嚴的燕安殿怡然走出,無視身邊已歸原位的守殿衛士們挫敗而又不是滋味的目光。

  沐昕伴在我身側,神色依舊雲淡風輕,他就是這點最好,任何時候都冷靜如斯,沒來由的令人心定。

  剛才丘福為他所迫,無奈之下自認他在我們下城樓上之後,趁人全部回王府的時機,偷溜上城樓,以陽剛掌力,殺死了城門守兵二十人。

  父親震怒,而丘福連連磕頭,極力辯白自己是不忿郡王被刺,欲待坐實沐昕罪名,鬼迷心竅才有此行徑,而朱高煦也涕淚連連的向父親求情,稱丘福征戰勇猛,有功于王,眼下戰事未畢,正值用人之際,還請父王予其戴罪立功,罪人丘福,定當拼死報效,不負深恩。

  父親自也允了——那是題中應有之義,他怎麼可能為了二十個小卒的性命,殺了能為自己征戰天下的大將?

  所以,丘福最終不過是奪職,領杖四十,軍前白身效力自贖,若再有不法情狀,鎖拿重處。

  也許不過多久,戰事一烈,他就會被再次起用吧。

  不過也算打壓了朱高煦氣焰一回,丘福是跟他最緊的人,此番一鬧騰,想必他要安靜許多。

  我冷笑著,看著燕安殿驚險一幕,鬧劇般結束。

  心裡不是不頹然的,倒不是為父親,我看得出父親有意偏袒我,他一向深沉,心思難測,若真有心為難我,今日我們必出不了燕安殿。

  只是覺得累吧,自下山以來,風波不休,我不曾應付艱難,但也已覺得心力交瘁。

  更不曾想,如今還牽扯無辜。

  微微一歎,我轉向沐昕,輕輕道:「沐昕,你心寒麼?」

  沐昕眼神明亮清湛,毫無疲倦之色,「懷素,豪族爭鬥,向來如此。」

  我苦笑:「是哦,可惜,我想我還是比較適合做一個山野瘋丫頭。」

  沐昕微笑,微笑裡有憧憬的光芒,似是想到我在山野間嬉鬧的情景,語聲也帶了幾分嚮往:「懷素,我知道你說是這樣說,但於此間,你仍有未了之事,等將來……等將來此間事了,我陪著你,一起歸隱田園,遨遊山川,再不問這紅塵俗事,可好?」

  他誠摯的目光射過來,直看進我心底。

  其時冷風烈烈,呼嘯長卷,卷起他如雲衣袂,也吹散未融碎雪,落英亂梅般,拂了他一身,這玉般明潔的少年,飛雪中越發凝如墨玉般的眼,從未曾如此幽深熱烈。

  我心中一震,一瞬間百轉千回。

  正要回答。

  卻見銀影一閃,賀蘭悠不知何時突然出現,擋在我身前,笑容明媚,溫柔而羞澀的問我:

  「郡主,今日我甯為王爺責怪,兩次暗助於你,你怎地不知恩圖報?連請我喝酒都吝於開口?」

  第九十三章 無奈誰與話長更(一)

  我將手攏在袖中,袖口雪狐毛隨風輕拂,拂在手背微癢,我淡淡道:「少教主的臉皮,今日我算是領教了,明明是件討價還價的事兒,偏叫你說得好似我受恩深重。」

  賀蘭悠目若連波的睇過來,「討價還價?懷素,你的心腸,我也是領教了,什麼好心厚意,都能叫你說得用心險惡,行徑不堪。」

  他突然飄前一步,竟不顧沐昕就在身側,伸手欲抬我下巴:「懷素,我真想看清楚,你這小心肝裡裝的是什麼?水晶心?玻璃肝?所以夠冷夠硬,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我面無表情對他一扯嘴角,頭一仰,已讓開他的魔爪。

  「少教主,我的心確實和你不同,我是血肉做的,有熱血,有躍動,還有希望和期待,只是,若有一日我發覺我的熱血和期待,有被人踐踏的可能,我還不如先將自己凍起來。」

  賀蘭悠收回手,定定的看著我,半晌,慢慢的笑了。

  這一笑不同於他平常的溫雅明豔,不需言語也與生俱來的風致,竟微生蕭索之意,映著這暮雪層雲,渺淡蒼穹,令人心生蒼涼。

  身側,沐昕一如往常的沉默著,負手立于三步之外,修長的背影衣袂飄拂,身姿卻凝定如玉雕。

  我歎了口氣。

  「喝酒是麼?不怕被毒死,就來吧。」

  ***

  依舊的流碧軒暖閣,依舊的一生醉。

  只是飲酒的人,由兩人變成三人。

  夾壁暖牆燒得滿室皆春,銅火爐猶自散發著熱氣,照棠笑著侍候我脫去大氅,只著刺金西番蓮紋淺碧緞袍,道:「郡主,映柳昨晚受了點寒,怕過了病氣,不敢到前面來侍候,要我替她向郡主告個假。」

  我淡淡道:「讓她好生歇著。」盤膝坐在雪白長毛波斯地毯上,招呼著沐昕和賀蘭悠。

  「既然一定要喝,就不醉不歸。」

  說罷取過照棠手中酒壺,打算親自斟酒。

  沐昕卻皺皺眉,輕聲招呼了照棠過來,吩咐她先去準備醒酒湯,我不由失笑:「怎麼,怕醉了撒酒瘋?可我記得我酒品很好,從不會真醉。」

  話一出口,立時驚覺,這話說的,不是明白坦誠那夜我是在裝醉,而沐昕在我酒後的私語,都被我聽了去?

  暗恨賀蘭悠,都是這人,只要他在,我就心神不靜,胡言亂語,全無素日的冷靜自持。

  沐昕果然立即抬眼看過來,目光一閃,唇角微生一絲笑意。

  正要說什麼,卻聽賀蘭悠懶洋洋轉著手中粉彩梅文小盅,有意無意的道:「醉也無妨,人說酒後方可吐真言,若是今日因此能聽著郡主的真心話,倒也不枉我死乞白賴求的這頓酒。」

  我一挑眉,有些奇異的看他,他這話奇怪——―倒似知道那夜我和沐昕對飲之事一般,竟然句句挑撥。

  目光轉向沐昕,他卻神色平靜的舉起酒杯,先向賀蘭悠一照:「無論如何,今日還得相謝賀蘭公子,公子相助之恩,沐昕銘記,異日若有驅策,只要不違道德大義,沐昕無有不應。」

  一飲而盡。

  賀蘭悠似笑非笑:「敢情我這名聲已不可收拾,連沐公子的感謝應諾之辭,都不忘了先附上條件,生怕被我算計了,汙了你清白名聲去。」

  沐昕靜靜道:「不敢,沐昕並無此意,賀蘭公子何必妄自菲薄如此。」

  賀蘭悠不再言語,一笑飲盡。

  一杯盡,兩人同時舉杯,這回是向著我,「此杯敬懷素……」

  同時開口,同時住口,兩人對望一眼,一時都沉默了下來,氣氛頓時安靜得壓抑。

  我心裡呻吟,為什麼要答應賀蘭悠這個莫名其妙的要求?為什麼要喝這頓尷尬的酒?

  心一狠,乾脆一低頭,搶先將酒喝了:「多謝兩位,請自便。」

  兩人的杯舉在空中,良久,賀蘭悠的手緩緩收了回去,自嘲的一笑,手腕一振,清冽的酒液,潑出冰亮的一片,擊在朱紅廊柱上,發出琳琅脆響。

  「敬不出去的酒,不喝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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