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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父親按那日我們商量好的回答:「世子會全力守城。」

  此言一出,底下嚶嗡之聲頓起,眾人的目光刷的投向一直溫文淡定坐在堂下的朱高熾,滿是疑惑和驚駭,卻礙著父親和世子的面子,忍耐著不敢言語。

  朱高煦卻是個忍不得的性子,臉色大變之下抗聲道:「父王,不可做如此輕率之舉!」

  「放肆!」父親一聲怒喝,震得堂上瓶盞皆微微顫動,「你胡說什麼!」

  朱高煦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父王,我沒胡說,我清醒得很!大哥他,他他他,他怎麼能擔此重任!這不是兒戲!」

  「你也知道這不是兒戲?」父親盯著朱高煦,語氣陰測測,「你倒說給我聽聽,世子為何不能守城?」

  朱高煦一窒,臉色陣青陣白,將牙關咬得咯咯作響,腮上鼓起了道道猙獰的肌肉,我微笑盯著他,啊,說吧,說吧,我聽著呢,這許多人都聽著呢,只要你當著大家面,說世子身有殘疾不善兵法難當大任……

  「他他他他……」朱高煦變成了結巴,我不用看,也猜得出父親此時目光有多陰狠,想必大有「你敢說我便宰了你」的威脅之意,朱高煦的理直氣壯在父親的強大目光逼視下,終於漸漸消弭,氣弱,他他他他了半天,卻最終狠狠一咬牙。

  「哇呀!」

  他咬到了舌頭。

  我一笑,卻有些淡淡的失望,朱高煦,比我想像的要厲害些呢,我看他可未必是不敢說,看不出,這傢伙是個懂得審時度勢,能屈能伸的人物。

  壓服了朱高煦,其餘人自也不敢多話,朱高熾始終對眾人的反應和弟弟的抗拒視而不見,仿若無事的靜靜聆聽,此時很及時的在椅中一欠身,聲音和緩,卻一字字穩定慎重:「父王放心,高熾定拼死守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此言一出,好不容易平息下的聲潮頓時如被驚破,忽地一湧,人人面帶驚駭之色瞪視著朱高煦,驚訝素日溫和得近似懦弱的朱高熾竟也如此鐵骨錚錚,言語間烈骨英風,竟隱隱有燕王昔年爭戰天下的豪邁之氣,驚訝他以世子之尊,在危難局勢下令下如此軍令狀,這種破釜沉舟的氣概,真是令人嘆服。

  於是目光裡,不免都帶了幾分改觀和佩服。

  我含了一口茶,微苦的滋味擴散到了心底,好個朱高熾,真是善於把握時機表現自己啊,想不到我也有為他人做嫁衣裳的一天!

  此計為我所定,援永平是假,其實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甯王的朵顏三衛和衛軍良馬,才是我們的根本目的,有了這些,我們才有與李景隆五十萬大軍相較的資本。

  至於守住北平,我想我能做到,我瞭解過李景隆,他智疏而謀寡,色厲而中餒,驕矜而少成不達。紀律不整,上下異心,無知人之明也無自知之明,且北地早寒,十月便有早雪,而南軍冬衣未備,不慣風雪作戰,所謂號稱五十萬,但在互不統屬尾大不掉的情形下,真正能發揮的軍力,又有多少?

  諸此種種,就算他大軍圍城,也未必能嚇到我。

  此時眾人雖羨服之心已起,但畢竟疑慮未去,朱能首先就忍不住,旁敲側擊:「王爺,沐公子可回來了?」

  父親一怔,問:「你問他做甚?」

  朱能訕訕一笑:「末將曾經和沐公子對戰,也做過操演,對沐公子軍韜武略,很是佩服,末將覺得,沐公子是個人才,若他能留下守城,想必更多幾分勝算。」

  父親聲音平靜:「沐公子暫時不在,對了,諸位,沐公子在我軍中之事,還望各位守口如瓶,不要對任何人洩露。」

  眾人皆應了,朱能卻不死心,又試探著問:「那,懷素郡主,可會留下守城。」

  我揚起一邊眉毛,有些好笑,這個粗豪漢子哪裡粗了?心思明明細密得很哪。

  父親頓了頓,回答:「懷素自然留在城中。」

  朱能喜道:「那我就放心了!」

  他的喜悅毫不掩飾,倒引得那些不熟悉我的將領對他一陣疑惑的打量,而一側,朱高煦冷冷哼了一聲。

  父親站起身來:「好了,高熾,你要記住,南軍只利速決,久拖不利,咱們正好相反,要消耗他們的力量,當避官軍銳氣,把他們引到北平堅城之外,久攻不克之下,又到了寒天凍地時節,死死地拖住他,拖得他精疲力竭,使他疲勞消耗,當可不戰而潰。」

  說完又吩咐了麾下將領各自準備儘早出師永平,便命各自散了。

  ***

  我不待父親轉過簾後來找我,自己先離開,一邊走一邊沉思,外公飛鴿傳書說沐昕餘毒已去,已經離開山莊,他臨行前說過回北平,可是為什麼現在還沒到?

  邊走邊想,自然注意不到身側,忽覺前方出現人影,我立即下意識的身形一側,一飄而過。

  抬頭一看,卻是袁珙,他目光灼灼,亮得仿佛兩蓬烈火,被這雙眼睛一看,周圍任何景物都似已消逝,天地之間,只餘他晶亮黝黑的眼神。

  「無量壽佛,」他向我打個稽首,「懷素郡主?」

  我想起這個老傢伙神鬼莫測的相面之術,頓時打個寒噤,我可不想還沒活上幾年,卻被人看穿這一輩子。

  面上微微一笑:「道長認錯人了,我是內城的廚娘,到外城來採買的,不是什麼郡主。」

  瞄一眼自己的樸素打扮,廚娘……勉強象吧。

  那老道笑容卻極狡黠:「哦,這位廚娘姑娘,老道見你相貌不凡,願意為你相上一面,奉上幾句良言,姑娘可願一聽?」

  我故作癡愚之狀,嬉笑:「好啊好啊……哎呀,道長,奴婢給娘娘制膳的時辰到了,娘娘的膳食可耽誤不得,我先回去應差,稍後來聆聽道長教益可好?」

  袁珙笑而不答,只是上下打量我,我給他看得發毛,急急襝衽一禮,「道長,我先走一步。」

  走不出幾步,聽得身後袁珙聲音清清涼涼傳來。

  「郡主,你縱然不想先窺天機,但你就不想得知,身邊人的命運麼?」

  第七十四章 朝雲信斷知何處(三)

  我轉身,挑眉看他,那老道一臉得意之色,我淡淡看他幾眼,道:「道長,我不認為相面可以相出一個人的行蹤。」

  「是不能,」他笑得狡獪,「不過貧道已經證明,貧道的相術不是吹的。」

  我笑,「是,你能算出我心憂煩之事,已不虛此名,久仰久仰,幸會幸會。」

  說完轉身就走。

  留下他呆立原地哭笑不得。

  一路走一路笑自己,果然關心則亂,沐昕的下落,是我心頭久懸之事,這道士輕描淡寫一句,就令我險些入彀。

  然而我不想知道自己的命運,否則,以外公洞窺天機之能,當初要為我批命,我又何必拒絕?

  十二歲時,無意誤入外公書房,紫雲青花硯上墨汁淋漓,斑管狼毫筆下字跡狂草,認了許久,方識得幾句。

  「威儀天下,終致洇於草莽,名盛當世,終致後世不聞,英才盡仰,終致孤寒一生。」

  寥寥數句,卻讀來字字寒意,悵然淒涼,小小年紀的我,怔立許久。

  當時想,外公所批之命是屬何人?這般的命運,想必那被批的人自己也不願予聞。

  於是發誓,我這一生,不要先知道自己的命,我不要那無限的變數被拘限於數字格局之中,我不要那種因預知而不由自主向著老天劃定的路走的癡然,我不要一直背負著一個「知道」而忽略了為自己尋找「不知道」,我命,必得由我不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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