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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他知道那日回鸞殿外所發生之事!

  強烈的憤怒與恥辱狂浪般突然卷起,令我連擱在幾上的手指都在發抖,緊縮的心猶如被巨手攥緊,我咬緊嘴唇,垂下目光,不想給對面的人看見我難以控制的神情。

  我所不願回憶與面對的那一幕,竟然落入了不相干的人眼裡,被心懷叵測的窺探,衡量,譏笑,從此口傳入彼耳,再在燕王世子的幕僚的竊竊私語裡被定論或推斷,以作為那些案頭眾多卷帙信息機密中的某一樁。

  我生平大辱,竟被此人輕描淡寫說了出來,這一刻,我突起殺機。

  你明明知道,可是你不救,甚至,用來要挾我。

  如此無情。

  甚如仇人。

  我是不是應該,殺了你?

  深吸一口氣,不,我不能,就算我不念著他是我的異母哥哥,可我不能忘記他是父親的長子。

  他可以不以我為親人,我也沒把他當親人,但我不能不顧及父親的心。

  我縮緊在袖裡的手指,慢慢的,慢慢的,握成一團。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看向對面,朱高熾神色安詳的看我,看起來很坦然放心。

  他明知這是我的禁忌,為何會這般輕易的就說了出來?他不是想向我示好麼,為何要觸怒我?

  心念一轉,突然明白,忍不住在心底冷笑。

  是的,我忽略了皇室子弟與生俱來的冷血與權欲,他根本沒將弟弟欲欺辱姐姐的人倫大罪看在眼裡,只是以為,我針對朱高煦,獻計父親,目的是和他一樣的。

  他已經看出父親心目中我的地位,所以他尋上我,以所謂的安慰同情,意圖與我心意相通,合縱連橫,打壓朱高煦,穩固世子地位,與我獲得雙贏的戰果。

  然後,然後會發生什麼?我無聲的笑,然後,便是高燧,再然後,便是所有能威脅他地位的人。

  心裡泛起微微的悲哀,父親,這就是你的兒子們。

  所幸,我不曾與你們一起長大。

  所幸,你拋棄了我。

  一絲微笑從我眼角緩緩洇開,我想我這一刻的笑容定是了悟和誠懇的,我端起茶,遙敬對座和藹親切的男子:「大哥,你我心照,妹妹從今以後,全仰仗大哥照應了。」

  他滿意的笑,把玉露名茶喝成慶功酒的得意姿態,一飲而盡。

  我的一抹寒意凜然的笑,掩在同時舉起的玉杯後。

  朱高熾,你很幸運,懵懵懂懂在鬼門關打了個來回,若不是我因先前的事對父親心懷內疚,只怕剛才一怒之下,我就已經,廢了你。

  想利用我,是麼?可是你覺得,你配麼?

  ***

  回到流碧軒,近邪已經在等我。

  我疲憊的靠在門邊,問他,「師傅,你覺得我回北平對不對?」

  近邪不答,他銀亮的白髮如水瀉在肩頭,白得純淨,我心中一軟。

  喃喃道:「師傅,對不起。」

  近邪一震,緩緩回頭看我,他的目光有微微的詫異,我咬咬唇,迎上他的目光,近邪現出思索的表情,半晌問道:「為什麼?」

  我黯然道:「我知道是父親要暗殺你……師傅,你應該告訴我,或者……你可以報仇……」

  近邪怔了一會,忽然轉過頭去,疾聲道:「不是!」

  我的淚刷的湧上眼眶。

  再也不能支撐自己,我摸索著扶著桌子緩緩坐下,淚眼模糊看不清椅子的位置,卻有一雙手,溫暖穩定的扶我坐下。

  近邪的銀髮垂在我肩,他的神情平靜悲憫,語言卻依然簡潔:「不必。」

  我以手支頭,沉思不語,半晌點頭:「師傅,這輩子,我想我終究是要欠著你的了。」

  近邪鬆開我,他清澈明銳的雙眸,透過我,遠遠看向某個不知名的地方,那一刻他的神情甚至是溫柔的。

  「不,我心甘情願。」

  我抬起頭,看著近邪那溫柔而奇異的神情,我知道這一刻他看見了娘。

  那個他牽記一生,願意為之死而後已的女子。

  這刹那的沉默如此溫馨。

  良久,近邪拍拍我的肩:「忘了!」

  我點點頭,勉強一笑,岔開話題:「師傅,可有沐昕消息。」

  近邪搖頭。

  我皺眉沉吟:「我總感覺,他已經來了,就在這附近,可是,他為什麼不來見我?」

  第七十三章 朝雲信斷知何處(二)

  建文元年九月,江陰侯吳高和都督耿獻率遼東兵馬圍攻永平,永平臨近山海關,是屏障遼東的前沿。永平一陷,遼東官軍將長驅直入,直撲北平。

  父親在隨後召開的軍務會議中,力排眾議,堅持要帶軍增援永平。

  我穩穩坐在簾後,聽父親和手下議論得激烈,在座的人中,多半熟識,只多了個道士,精瘦,面黃,兩眼卻亮如晨星,灼灼生光,父親稱他袁先生,言辭尊重,道衍那和尚,也一改素來淡漠的態度,形容親熱得很。

  聽他們交談了幾句,我便想起這人是誰,袁珙,這位在元末即有盛名,以善相百無一謬名聞天下的著名術士,如何也到了父親麾下?據傳此人生有異稟,好學能詩,嘗遊海外洛伽山,遇異僧別古崖,授以相人術。先仰視當空豔陽,直至目眩眼花後,再在暗室之中佈滿赤豆黑豆,要他一一辨明,又在夜晚窗邊數丈外懸掛五色絲線,要做到就著月光辨清顏色,然後學相面。視人形狀參人氣色,從無錯失。

  照棠過來給我奉茶水,見我注目袁珙,不由露出敬畏之色,在我耳側低聲道:「郡主,這個道長,實是神人,聽說當初道衍大師薦他至王爺麾下,王爺為了試他,簡裝易服,選了和他身形相似的衛士共九人,一起在街上酒肆喝酒,結果袁道長眼都沒眨一下,進來直沖著王爺就拜,口稱殿下,其他人都笑他認錯,他堅持自己絕不會錯,王爺當晚就請他進了王宮,和道衍大師一般倚重呢。」

  我淡淡哦了一聲,揮手示意她退下,此時堂中正辯論得激烈,朱高煦和袁珙意見相同,都說南面李景隆那五十萬大軍當前,才是心腹之患,永平不過是疥癬之疾,雖地處北平與遼東之間的戰略要地,但城池堅固,糧草充足,一時並無陷落之危,如何舍重就輕?

  我微微扯出一抹冷笑,名高天下,不過如此。

  道衍倒是幽默,低眉垂目,說出的話卻絕不溫良:「郡王,後院起火,恐傷尊臀啊。」

  朱高煦的眉毛很快豎了起來,漲紅了臉欲言又止,看看父親神色,終究是忍了下去,悻悻道:「大師有何高見?」

  道衍言辭簡練:「李景隆大軍前來,正春風得意,此時我們北援永平,必引得南軍大舉來攻,此時我軍回師,兩相夾攻,當可大敗李景隆。」

  父親神色頗為讚賞,我卻微微一歎,光憑這個理由,是說服不了諸位經驗豐富的將領的。

  果然,朱能一句話問到關竅:「話雖如此,可是王爺率大軍離開,城中實力空虛,萬一城池守不住,被李景隆拿下,我們豈不是得不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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