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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那齊公子還待說些什麼,先前那背對我的月白錦衣的男子突然對那藍衣人囑咐了幾句,那藍衣人看了我一眼,走過來,站到我身前,背對我,對那齊公子攤開手掌:「公子,家主人勸你儘早離開此地,莫要自誤!」

  那齊公子濃眉一挑,怒意上湧,便待斥駡,然而目光接觸到那男子掌中之物,突然渾身一抖,目中滿是驚駭之色,顫聲道:「你……」

  那藍衣人飛快截口道:「不必多問,快走罷!」

  那齊公子立即住口,滿面死灰之色的對那青年的背影看了一眼,微微一禮,竟是一言不發,轉身便走。

  我看著他死命策馬,怒火沖天狂奔而去的身影,冷笑了一聲:「志大才疏,狂妄無知,將來,只怕福壽難享!」

  那藍衣人此時也轉過身來,也是一臉無奈之色,微微搖頭,向我道:「公子,先前你為何對著我們喊要救人?好像今天之前,我們並不認識?」

  我看著這一臉精幹的中年人,微微一笑:「是不認識,我只是發現,那些紈絝們進來後,閣下幾位便低下頭,有遮掩之色,想必他們中有人識得你們,那麼你們的關係,非敵既友,最起碼也是有淵源,可這些公子哥能有什麼本事令你們這幾位高手要躲藏?自然不是仇家,那便是後兩種關係了。」

  頓了頓,我接道:「而且,你們幾位聽他們言論頗為認真,尤其是朝堂之事……」我目光掠過那始終沒回頭的青年,「有些話你們聽了以後情緒激烈,想必,同殿為臣?」

  那藍衣人沒說話,目中卻隱隱有敬佩之色,我淡淡一笑,指了指那背對我的青年腰間杏黃絲絛:「而當朝貴族平民衣著界限分明,這般犯忌的顏色,豈是常人可用?」

  「閣下好厲的眼力,好細密的心思!」那紫衣人捂著胸過來,瞄了一眼負手而立不理不睬的近邪,對我苦笑點頭。

  我卻將目光越過他,看向那身體微微顫抖的男子,輕輕一歎:「大哥,既然來了,何必一直以背示人?」

  ***

  午後的風灼熱的刮過。

  這一刻的茶棚,突然靜得連一直喧囂不休的蟬鳴聲也似不聞。

  陽光猛烈的射進來,射進了我的眼,射穿對面兩人驚訝的神情,射在那看似平靜的男子背影上。

  我眯起眼,帶著非笑非哭的表情,看那男子身子一震,終於,緩緩轉過身來。

  俊秀的瓜子臉,入鬢長眉,膚色潔白,狹長的雙眼波光明滅。

  我突然微有些恍惚。

  記憶的流水漸漸倒溯,水波盡頭走來那個文靜的少年,眯著細長而明媚的眼,站在一地粉紫嫣紅的桃花中,偏著頭,看著乾爹將我抱在懷裡旋轉,言若憾焉心實喜之的抱怨:「爹爹偏心,愛懷素更甚於我。」

  流水卷出聽風水榭的九曲回廊下的碧波,少年從雕花隔扇後探出頭,紫羅袍白玉冠,一笑溫柔朗然:「懷素妹妹,別來無恙?」

  流水撫摸著那少年如貓般微微眯起的雙眼,那眼裡水色氤氳,襯著因被取笑而微紅的頰,清透如水晶,他堅持看進那坦蕩的少女的目光,最終紅了臉,卻不肯扭過頭去。

  流水裡傳來他溫柔的低語:「懷素,真好,我們一樣的呢。」

  流水浮波之上蓮葉田田,那少年微帶憂傷倚欄而立:「西風愁起綠波間……」少女笑聲脆如銀鈴:「允哥哥,感傷時節也不能這般提前法, 這西南地氣溫暖,雖說時序已秋,侯府移栽的十裡荷花,尚自東風催露千嬌面,欲綻紅深開處淺,你就急急的『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了,這是從何說起?」

  允哥哥……

  一聲呼喊攜滌蕩心魄之浩浩長風,穿越童年無憂歲月而來,穿過這漫漫紅塵生死離別,穿過這莽莽風煙錯過迷失,穿過這朱家天下兩軍壁壘,穿過這八載光陰兩小無猜。

  卻再穿不回往昔種種,那些清醇如歌的日子,相對微笑心無掛礙的少年,還有那些被我們愛的,愛著我們的人們,早已在時光與命運的殘忍撥弄下與我們永別,我們最終無可奈何的選擇面對分裂,或者背叛或者殺戮,直至你我之間,裂出永恆的無可彌補的深切鴻溝。

  八年後再見,我們隔著生死,隔著戰場,隔著心與心,現實與現實最遠的距離。

  我不再是你的懷素妹妹,你也不再是我的允哥哥。

  你是允炆。

  與我父逐鹿沙場的,

  建文皇帝。

  第六十八章 猶恐相逢是夢中(三)

  允炆的目光如此憂傷,帶著淡淡的蒼涼與無奈,直直看進了我的心裡,我勉強扯出一抹微笑,緩緩取下了斗笠。

  站在原地,看著他向我走來,八年不見,當初的少年已經長成,高頎挺拔,肩寬腰細,雖是普通錦衣平常裝束,卻依然穿出了久居上位君臨天下的高貴與遙遠,每一舉手投足,都在提醒我,他是富有四海的君王,是這片廣袤大地的唯一的主人。

  只是他的眉梢眼角,為何總縈繞淡淡疲倦?

  我看著他,思潮起伏感慨萬千,卻最終什麼也不能說出口,只能輕輕拜了下去。

  他卻沖前一步,急急扶住了我。

  盛夏時節,他的手指卻不復記憶裡的溫暖,冰涼如雪,輕輕貼上我掌心肌膚,一點幽幽的涼意便那麼不可抗拒的滲入心底。

  然而他的聲音還是溫和的,宛如多年前,每個字都是只屬於我的春風。

  「懷素,別來無恙。」

  別來無恙,那年相見的同一句話,只是彼時天高雲淡草綠花紅,少年滿心喜悅而少女未知世事多苦,真真無恙。

  如今識盡愁滋味,少年孤家寡人,為天下日夜籌謀,少女失去至親,紅塵掙扎事事煎熬,頭頂那片天早已失了顏色,若有浮雲,也是重重陰霾的烏雲。

  再說無恙,不過是強顏而已,表像如此光彩,而內心早已千瘡百孔。

  我卻只能笑,回他一句:「一切安好。」

  允炆盯著我,目光溫和卻執著:「懷素,你初次來京城,想必不知這城郊景色亦頗有意趣,可願與我並轡馳騁一番,領略這江南夏景?」

  該來的總會來,我垂下眼,難得如此溫順:「但憑吩咐。」

  紫冥宮那兩個尊者一直站在一側冷眼旁觀,此時齊齊上前一步,攔道:「不可……」

  允炆一擺手,他身後的藍衣人上前一步,將一方玉牌一晃,輕聲道:「你們已經完成任務,請轉告賀蘭教主,家主人多謝相助。」

  那兩個尊者瞄了玉牌一眼,立時閉了嘴,躬身一禮,其中一人從懷中取出一隻信鴿放了出去,另一人道:「解藥將由信鴿帶回,不管你們誰收,不要忘記了。」

  隨即轉身便走,頭也不回。

  允炆聽見解藥兩字,目光一黯,輕聲問我:「對不起,懷素……他們沒傷了你吧?我再三說過,不能傷你……」

  我截住他的話:「沒有……不過是暫時封了武功的藥……我們出去說吧。」

  轉頭向近邪道:「師傅,我去去就來。」

  近邪背對我,不說話。

  我和允炆出了茶棚,各自上了馬,允炆一甩鑲金嵌玉的馬鞭,笑著對前方一指:「懷素,前方十裡處,是應天城外頗為聞名的烏葉渡,此處青山隱隱碧水迢迢,垂柳千絲綠草如茵,是個適合暢談的好去處,你可願與我前去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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