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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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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葉渡果然是個好去處。 夏日的陽光,在點亮無數翠綠瑩光的同時燃起一天粉色爛漫雲霞,清如鏡的水波裡蕩漾著烏蓬的小舟,渡口的白石被水浸潤得光滑明潔,或有幾絲垂柳飄落,任黃羽翠冠的鳥輕盈的自絲絛間穿越。 我下了馬,就地坐在樹蔭下,隨手揀起一朵落花,那花微紅,卻恰到好處,淡而柔,似是豆蔻年華少女頰上新淘的胭脂,薄薄一層嬌豔的粉,隱隱透著玉白光潤的底色,越發清麗得顧盼神飛。 我悠悠一歎:「真是好地方,吹盡殘花無人見,惟有垂楊自舞。」 允炆在我身邊坐下,輕輕撫摸手中馬鞭:「懷素你看,這葳蕤芳草,一碧千里,枯榮似可萬古,然而生生不息的,從來只是死物而已。」 我側過臉,看著他平靜而憂傷的側面,只覺心下無限黯然:「陛下,你富有萬方,坐擁天下,應是世上最最志得意滿之人,何來如此感傷之語。」 允炆輕輕一笑:「志得意滿,是麼?懷素,我卻只知道,自從我做了皇帝,在那高而冷的位置上坐定後,我好像就未曾真正笑過,亦未曾有過一日安枕。」 我無言,帝位,無上的尊榮的同時,亦意味著無上的犧牲,我豈會不知。 午後陽光映在允炆清秀眉宇,他神情間有奇異的猶疑:「懷素,你一定認為我手狠,只是……」 我溫和的攔住他的話:「不,陛下,這是你的意旨,你無需對我解釋。」 允炆怔了怔,半晌,悠悠一歎,他斜斜靠在柳樹上,姿勢卻並沒有放鬆,眉目間有濃得化不開的寂寥「是,是我著相了,何必心心念念要解釋?事實擺在那兒,說什麼都是多餘。」 他直起身,「父皇將江山託付於我,我便有責任守住,再大代價亦所不惜,有時候我會回想起當年,我初被立為皇太孫,燕王叔當面笑我『不意兒乃有今日』,他未曾想到帝位是我坐,我也未曾,太祖皇帝當初並不是十分屬意於我,但我既然做了皇帝,我便須得對得起我所牧守的天下子民。」 我在心中微微苦笑,允炆,你在為眼下的一切尋找說服自己的理由麼?其實說到底,你們都只不過是為了自己的生存而掙扎罷了,而子民,未必需要你們以這般的流血與動盪的方式去牧守。 博弈天下,只以成敗論英雄,不必分孰是孰非,善良的允炆,難道至今還不懂得這樣的道理麼。 我岔開話題:「陛下,今日怎會在這裡遇見你?」 允炆一笑:「自然是因為我要見到你。」 我一怔,隨即皺眉道:「你是特意出來找我的?」 允炆點點頭:「賀蘭秀川是我令人招攬的江湖勢力,其實早在還是皇太孫的時候,我便和他有聯繫,我要他留下你送到京城,本意,只是想見你一面。」 他誠懇的看著我:「懷素,我從來不想傷害你,我只是……太想再見你一面,要知道,如今的情勢,一旦你回到北平,回到燕王身邊,我們之間便相隔了戰火與紛爭,無論最後的結局是什麼,你我之間,再也不會有平心靜氣坐在樹下,彼此交心的那一天。」 我心中一酸,掩飾的扭過頭,勉強一笑道:「那也不必趕出城外,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怎可親身出城?我是你的人質,跑不掉的。」 允炆的聲音微有些沙啞:「懷素,別說人質的話,我從來就沒打算要你做人質,你的兄弟,我都沒留難,何況是你?」 他輕籲一口氣,俊秀的眉宇間滿是悵然,隨手揪下一葉長草,反反復複繞在指間,一圈一圈的纏繞,「我本意是悄悄接你進宮見上一面,誰知道消息走漏了,齊泰吵著要以你為人質,我虛與委蛇答應了,自己立即微服出宮,我知道你應該就快要到了,想在城外堵住你,你進來時,因為是男裝,我沒有注意,然而那句辱及姑姑的話令你們動了手,我便知道……你來了……」 我心中激蕩,允文的細心與關切令我感動,早知道允炆這般心思,我又何必費盡心機逃避賀蘭秀川的留難?然而我心裡卻知道,是允炆對付叔王們的雷霆手段,和湘王宮的慘烈火海給我留下了陰影,我雖然覺得允炆未必一定會傷害我,但卻並不敢確信允炆一定會對我另眼看待,正如當日,沐昕所說,人一旦身處高位,時勢所迫,心性改變在所難免。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允炆,我的允哥哥,縱使心性已變,縱使剪除藩王勢力手段狠厲,然而於他心深處,我仍是特殊的,在我面前,他依舊是當日荷風裡,承諾要等我的純真少年。 然而我卻知道自己什麼也不能說,只能緊緊抿了嘴,轉開眼,看那飛鳥輕快穿梭,只覺內心悲苦,沉若巨石。 允炆轉過頭來,細細觀察我的神情,突然一笑:「懷素,今日只談你我,且將正在發生的事忘卻一刻,我實在不願意,我們難得的相逢,還要被那些帶著血腥味道的俗事所浸染。」 「更何況,」他突然自嘲:「用太監,內奸,親戚,國公,諸類方式來打聽你父的動向已經夠了,我縱利用完天下人,也不想利用你。」 我知道他指的是利用葛誠和魏國公打探父親機密的事,心知允炆果然還是原先那個善良孩子,並沒能完全適應去做一個冷血毒辣的最高主宰,這些在政客們看來天經地義的手段,在他的心裡,卻依然是耿耿的。 淡淡一笑,我忍不住要寬慰他:「陛下……」 允炆溫和然而堅定的打斷我:「叫我大哥。」 我澀然一笑:「好……大哥,今日妹妹前來,是有幾句話想和你說,你可願一聽?」 允炆斜躺在草地上,將一片草葉蒙住眼睛,歎息道:「不畏浮雲望遮眼,只緣身在最高層,可有的時候,我寧願遮住眼睛,什麼都不看,不想,不管,那該多麼的愜意與自由?」 頓了頓,他輕輕道:「你說罷。」 我凝視著日光下他的面容,俊秀而微帶蒼白,薄而軟的唇,抿出並不算堅毅的弧度,單論相貌,他不及沐昕的清逸絕俗,也不及賀蘭悠的明麗溫雅,卻自有久居深宮培養出的尊貴高華氣質,轉目抬眉間,色如春曉,人淡如菊。 無聲的歎息,我緩緩道:「大哥,自古皇家無情,高處不勝寒,你既坐了這個位置,便須得令自己堅若磐石,若想鐵桶江山,你的心,便得比鐵更硬,更冷。」 「你還要比敵人更狠,比奸臣更奸,比被傷害的人更懂得保護自己,比有深仇的人更懂得步步為營。」 「你萬不可輕易心軟,因為若你自己的心先軟了,你要如何抵禦奔殺而來的種種明槍暗箭?如何護衛住你羽翼包容下的江山?」 允炆霍然扭頭看向我,目光驚異。 半晌,他似是鎮定了下來,緩緩道:「懷素,你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苦笑:「我知道。」 我閉上眼:「我說出這番話,亦幾經猶豫,然而,我無法做到,坐視你的弱點牽絆住你而不出聲提醒。」 陽光潑灑下來,如此灼熱,然而心卻如此冰涼。 輕輕的,我道:「大哥……你說過我們不要提現在正在發生的事,可我不能不說,因為我怕今天不說,以後就沒有機會了……因為如果這次你讓我離開,回去後,我就會……」 「別說了!」 允炆難得激烈的語氣打斷了我的未竟之語,我垂下眼。 允炆的手指緊緊扣進了地面,將掌下的草皮絞成綠色齏粉,「懷素,我曾以為,當年,父皇駕崩時告訴我你的身世時,我最苦,燕王遞密折為你請封時,我最苦,如今我才知道,原來最苦,永遠沒有盡頭。」 我沉默,這個一心誠摯說過要等我的少年,在失去父親的同時,尚要面對自己所愛是自己妹妹的殘酷事實,並要在她成年後,迫於形勢,要做了她的敵人,與她最終,決戰天下,不死不休。 這是怎樣的無奈? 命運弄人何至於斯? 長長籲出一口氣,我勉強扭轉話題:「還記得當年那一跌嗎?」 允炆微微一笑,突然撥開額發,「你看。」 我凝視著那小小的月牙形傷口,想起那日那驚惶的一跌,罰跪,夢驚,以及……娘親的逝去。 心,瞬間生生的痛起來。 允炆是個細心人,立時發覺了我的不對,急忙岔開話題,問起我這些年的經歷,我勉強收拾了心神,一一答了,然而不可避免的又想起沐昕和賀蘭悠,更覺得出語維艱。 實在說不下去,便問他這些年的近況,然而那些繼位,爭權,剪除藩王勢力,亦是我們之間不可觸碰的話題。 我終於難以為繼。 允炆也漸漸沉默,神色越發黯然。 我們都已發覺,說完那句話後,我和他,再也無法從容繼續任何話題,任何似乎無關當前的回憶或經歷,無論如何迂回繞過,都不可避免最終關聯著鮮血淋漓的記憶,都必須掀開久遠的不可觸碰的傷疤,如同陷入高手妙布的絕殺陣法,無論選擇了哪個出口,等待我們的都是苦痛的絕崖。 最終,允炆道:「懷素,陪我看看風景吧。」 他的聲音,平靜而悵然。 百轉千回期待的相見,卻最終只能落得如此倉促的收尾。 我沉默,坐在他身側,聽風聲鳥鳴悠悠穿越這突然沉寂的空間,看天邊豔陽由明亮不可直視而漸漸收斂鋒芒,看日光一層層一層層的淡下去,而雲霞漫漫的塗滿天際,華麗的裙裾尾端捎來黃昏的黯沉。 天色,終於由明藍轉為紫紅青靛的五彩之色,然後深紅的晚霞也緩緩鑲上灰黑的邊,極遠的天際,蒼白的月若隱若現的升上來。 黃昏已盡,夜色將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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