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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一行人將桌子坐得滿滿當當,有人拍著桌子叫上茶,一個白麵少年掏出墨綠松綾汗巾拭汗,笑道:「齊兄,京城神射之名果然不虛啊,今日收穫,屬你最豐了。」

  那齊公子形容瘦削,滿面傲然之氣,聞言輕輕一曬:「吳兄過獎,不過雕蟲小技耳。」他說著「雕蟲小技」的謙虛之辭,神情間卻一點也沒有謙抑的意思,想來對自己的射藝,也自負得很。

  這時另一少年接口道:「以齊兄這等絕妙箭術,只用於狩獵取樂實在是大材小用,如今國家正逢多事之秋,燕逆猖狂,聚兵北地意窺國器,齊兄武功蓋世,若能投身軍中,討伐逆賊,笑傲千軍,不亦快哉!」

  立有一人接口道:「笑話,齊兄堂堂兵部尚書的公子,文武雙全飽讀兵書,就算從軍,也必是統帥之職,豈會如那些低賤大兵親上戰場。」

  那先前開口的少年窒了一窒,自知失言,訕訕一笑,倒是那姓吳的少年頗為八面玲瓏,立即笑道:「那是自然,不過說到統帥,皇上新拜的統帥李景隆,也是個妙人呢。」

  此言一出,眾皆大笑,那齊公子臉上笑容極為譏誚:「真不知道皇上怎麼想的,千挑萬選,選了這麼個京城著名的浪蕩貨兒,那是個什麼貨色?棲月樓紅牌姑娘們床上滾大的角兒,居然也配領兵百萬登壇掛帥,真是沐猴而冠,貽笑大方!」

  這話有些過了,眾人一時都不敢接,靜默了一刹,我耳力好,隱隱聽得我進來前背對我的那一桌,有人極低微的哼了一聲,身形微微一動。

  我斜了斜身子,恰看見背對我的青年,輕輕伸出手,按在了那欲站起的威猛男子臂上。

  那人立即按捺住自己,垂下眼,掉轉頭繼續喝茶。

  我心中一動,凝神看去,午後熾烈的陽光照進來,正照在那只手上,修長乾淨的手指,骨節纖細,肌膚有種少見陽光的白,一見就知屬於養尊處優,不擅武力的人,中指上一枚奇形古戒,色如黑曜寶光流轉,越發顯得貴氣逼人,我還待細細端詳,那手卻已收了回去,只隱約看得見月白鑲金線邊的杭羅衣袖一角,一現又隱。

  唇邊浮起一絲笑意,我緩緩喝茶,一邊聽著那廂議論,剛才的話題太過狂妄,這些貴胄子弟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敢接下去,有志一同的轉談起花街柳巷風月異事,齊泰的兒子卻頗有些恨恨,一直在一邊冷笑飲茶不語,我略一思索,倒也明白了他的不忿,聽聞李景隆掛帥是黃子澄力薦的,齊泰當初曾力阻來著,這兩人都是先老皇留給皇太孫的心腹老臣,地位相符實力相近,互相不對付別苗頭也是難免,這回算是齊泰輸了一回合,齊家這個傲氣沖天的小子,是替他父親抱不平了。

  我這邊思考,那邊公子哥們談起心愛的話題越發興高采烈,誰家的歌動人,誰家的舞驚豔,誰家的佳麗多,誰家的賭坊花樣全……口沫橫飛揎臂捋袖,越說越興奮,唾沫星子濺了老遠。

  我聽得不耐,想想也休息得差不多,便待要走,忽然頓住。

  「……紫煙館的輕羅姑娘為什麼那麼紅?我看容貌雖出色,也未見得就是京城第一,多半是她那個身世,據說是哪位皇親的流落在外的私生女……哈哈,你們想想,和一位假郡主顛鸞倒鳳,那是何等的心情舒爽?那可真是一笑千金也不枉哪……」

  「嗤,什麼郡主,老鴇兒招徠人氣胡扯的神秘身世你也信,真要是皇親貴戚,會流落到花街柳巷?」

  「這有什麼,皇族子弟,誰沒個花花頭兒?誰沒在妓館有幾分香火情?保不准一夜風流開花結果也未可知,煙花女子,玉臂千人枕朱唇萬客嘗,就有個什麼誰又肯認?到最後一樣是淪落的下場……呃,懷遠,不是說你,你可別多心,你們慶國公府家教謹嚴,我們都知道,不過別人家,可就難說了。」

  那名叫懷遠的少年笑道:「清者自清,怕你們說作甚,不過說到私生女郡主的,我倒想起了一件事來。」

  我端著茶杯的手震了震。

  「什麼事兒?快說快說,你娘經常入宮,和皇室走得近,八成又有什麼好料兒,快說來大家聽聽。」

  那少年語氣頗有自得:「叫你們說對了,我還是偷聽娘身邊嬤嬤私下嘮嗑說起的,喏,」他指指北方:「北邊的那個,和咱們打仗的那個,據說就有個私生女。」

  「哦!」

  「呀!」

  「他不是有五個女兒了麼?聽說個個相貌不俗,想不到還私生了一個!」

  驚歎聲四起,夾雜著微帶調侃的笑聲。

  我死死拉住身側欲待站起的近邪,卻沒有注意到,背對我的那個男子,身子微微顫抖。

  那叫懷遠的少年被眾人圍著興致勃勃的打聽,越發得意:「說起來真是好笑,誰家的私生女不是藏著掩著,咱們這個燕王倒好,居然明公正面的遞了密折給皇上,要為這個私生女兒請封,皇上也是奇怪,當真就讓她入了宗譜,名載玉牒,聽說還思量著給她一個封號,若不是異變乍起,燕王反叛,只怕這個私生女當真就登堂入室,名列郡主之封,真是皇室蒙羞啊。」

  「奇哉怪也,一個私生女,居然也能入了皇室宗譜?那燕王的那個外室,卻又是何等身份?」

  「身份?哪來的身份?」那少年譏誚一笑:「左不過青樓館娃之屬……」

  「砰!」

  茶棚裡的所有杯盞,這一瞬間全碎了,亮了一地明晃晃的日光。

  「轟!」

  那一桌紈絝的桌子突然化為碎末,崩塌,茶水潑喇喇濺了眾人一身,紈絝們驚叫著跳開。

  有人被砸了腳,抱著腿直喊,有人慌亂下踩著了碎瓷,尖叫得百裡外可聞,僕人們胡亂拔著刀沖了上來,絆跌了地上的碎片翻到的椅凳,滾葫蘆似的又亂成一團。

  巨響聲起的同時,我驚跳起來,近邪已不在座位上。

  一片混亂中,聽得有人輕聲道:「豎子如此狂妄……去吧。」

  第六十七章 猶恐相逢是夢中(二)

  我匆忙中轉目回顧,眼角卻覷到白亮的銀髮一閃,下一刻近邪已帶著沖天的殺氣飛臨人群中間,我暗暗叫苦,這些人辱及娘親,我自憤怒非常,本也打算教訓一二,可偏偏近邪在這兒,以他對娘親愛慕尊敬,豈能容得這些人活命?

  這些人雖可惡,但罪不致死。

  這些念頭只在閃念之間,我不及細想,眼見近邪的掌力已經完全籠罩了那群貴公子,竟似要一招將這些人全數廢於掌下,偏偏自己禁制未解,哪裡趕得及,只得疾聲喊道:「你們還不攔著!」

  卻是對著那先我們進來的那桌人喊的。

  話音未落,青影一閃,亮藍的刀光匹練般鋪開,滲出絲絲凜冽寒意,狂嘯怒卷,襲向近邪。

  另一側,紫色影子鬼魅般一轉,已經撲入被近邪掌風籠罩的範圍,雙袖飛揚若舞,雙腿連蹴,將那些貴公子們一個個踢飛。

  身手不可謂不好,反應不可謂不快,配合不可謂不佳,行動不可謂不利落。

  我卻歎了口氣。

  與此同時的,是近邪的冷笑聲。

  幾乎令人喪失聽覺的狂猛的風聲裡,他的笑聲依然如此清晰,卻冰冷如昆侖山頂積年不化的冰川,寒冰般的笑聲裡,他漫不經心的伸指。

  只一指,便穿入那看似密不透風,寒光如潑雪的刀光中,然後,拈花般輕輕一彈。

  彈指之後他看也不看,頭也不回,宛如背後生了眼睛立即向後一退,只一步便退到了已經躍離他身後近丈距離的紫衣人身前,衣袖一拂,滿溢王霸之氣,竟起風雷之聲!

  鏗的一聲輕響,迎面那刀光便似被利劍剖開般,齊刷刷分了開來,漫天幻影猛然一收,令人牙酸的吱吱呀呀聲音細微響起,一道蜿蜒的裂痕漸漸出現在那百煉精鋼的刀身上,越裂越大,越裂越長,最終嗆然一響,碎成兩半墜地。

  青衣人呆呆望著自己粉碎的寶刀,似是忘記了如何動作。

  欲待踢飛貴公子救下小命的紫衣人本也是一流高手,近邪的衣袖拂來時他已知難攖其鋒,一個倒仰避出了丈外,然而那如風呼嘯而來的勁氣卻無法僅憑一個筋斗便可卸去,絕大的反震力沖得那紫衣人以奇快的速度向後滑去,薄底快靴摩擦地面的聲響聲聲入耳,竟象要磨出火花來般,那人一直在拼命努力穩定著身形,卻最終無法控制,咚的一聲重重撞在牆壁上,臉色一白,哇的噴出一口鮮血。

  近邪冷哼一聲,看也不看,面若寒霜,轉身直直向那些滾作一團的公子們走去。

  然而這麼緩了一緩,我已經來得及趕上來,沖在近邪前面,抓起那個口沒遮攔的始作俑者,那個叫懷遠的少年,啪啪啪就是幾個清脆的耳光:「叫你滿嘴胡言穢語!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順勢一腳,惡狠狠把他踢出茶棚。

  那少年倒也機靈,竟忍了我因心中怒氣下手極狠的耳光,就地一個滾翻,也顧不上滿臉灰土腮幫高腫,就近逮了匹馬爬上,連連揚鞭,一溜煙就去了,竟連同伴和自己家僕也丟下不管。

  其餘的公子哥兒也不是呆子,看到近邪神鬼莫測的武功,也知道今日討不了好去,不待我耳光伺候,一個個連滾帶爬的向外沖,只有那個性子高傲的齊公子,緩緩從地上爬起來,一臉鐵青的瞪著近邪。

  近邪冷冷看著他,我看著他怒意未去,眼底殺機閃動,不由一歎,輕輕道:「師傅,倒也不關他的事。」

  近邪默然半晌,衣袖淩空一揮,緩緩轉過身去。

  「啪!」那齊公子面上頓時其腫如瓜。

  他恨恨捂著臉,目光怨毒的盯了我們半晌,突然一歪頭,「呸」的吐了口帶血的唾沫,唾沫裡還有幾顆被打掉的牙齒。

  「不管你們是誰,今日被辱之仇,齊家必以百倍回報!」

  我淡淡看了他一眼,漫不經心一曬:「隨時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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