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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他仰頭,含淚,語氣激昂:「如此,棣百死莫贖矣!」

  此言一出,眾將一陣靜默,然後紛紛作感動狀,指天誓日,誓死追隨了一番,我心中冷笑,好個有情有義,淡漠榮華的燕王,我倒是不識呢,裝什麼裝?我可知道他的心思,別說死,就是削藩,他必也反了。

  難道拖著這些將領打一場師出無名爭權奪位的仗,就不是牽累?

  不論允炆如何行事,單從內心來說,父親以其地位尊勢,百戰軍功,必不甘居於允炆之下,何況先帝賦予藩王的權柄也實在過重了些,重到給人指尖探探,就可觸摸天下之器的錯覺,正如當年,早在先帝分封諸王時,葉伯巨所言,藩王勢力過重,數代之後尾大不掉,到那時再削奪諸藩,恐怕會釀成 漢代「七國之叛」、西晉「八王之亂」的悲劇,提醒先帝「節其都邑之制,減其衛兵,限其疆土」,此人倒真是有眼光,當日先帝若真是這般做了,哪有今日的叔侄相殘?

  然而,終究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若不能將鋒銳插入你心口,便得等著你一箭穿透我頭顱。

  群情奮勇裡,只有我和道衍安坐如常,我看著瘋狂的和尚,這種裝功,估計是他傳授父親的,哼哼,真真名師出高徒也。

  好容易眾人激動平復,道衍才不急不忙的開口:「眼下就有樁為難事體。」

  父親眉頭微蹙:「先帝忌辰,按禮制,我須得去京城拜祭。」

  此言一出,眾皆沉默,誰都知道,這時候去京城,不啻於羊入虎口自尋死路。

  我心念電轉,目光掠過道衍的臉,那和尚並無絲毫為難之色,微低著頭,臉斜斜偏向我,十指微顫。

  十指……我心中一動,立時明白他的意思,心中冷笑,好奸詐的和尚,敢情是想著我出頭做惡人來著。

  老子不能去,便犧牲兒子也是可以的。

  只是,我雖不懼人恨憎,但素來不喜被人利用,想利用我,總得付出點代價。

  於是緩緩一笑。

  父親見我微笑,喜道:「懷素可是有了好計?」

  我斜睨他一眼,不相信他當真一點也沒想到那方面去,只不過不想自己提出來,落個虎毒食子的名聲罷了,正如道衍等人亦如此想,害怕將來遭受世子們的報復。

  所以他們都將心思動到我身上,我是燕王的家人,卻又不算正經的家人,與燕王府中人彼此敵視,身份卻又足有資格提出這樣的提議,不找我找誰?

  我拂拂衣袖,慢慢道:「我能有什麼好主意?不過剛才看道衍大師給我做手勢,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了而已。」

  父親怔了一怔,道衍臉色白了白,苦笑不語,我已淡淡接道:「大師十指交握,非合十非拈花,不過是想告訴父親,若得求全,須得斷指而已。」

  道衍苦笑更深,父親卻已漸露了然之色,問我:「指何指?」

  我道:「子。」

  室內立時微起譁然之聲。

  我崇敬的看向道衍:「大師明慧見性,懷素受你點撥,自覺心思清明,開竅不少。」

  道衍的咳嗽堵在喉裡,悶悶的嘶啞。

  父親已在皺眉沉吟:「讓世子代本王前往?這個……」

  我搖頭:「父親,大師交握的可是十指,僅去世子一人,如何能取信朝廷,表明父親的重視與對朝廷絕無二心的忠誠?」

  父親呆了一呆,忍不住去看道衍:「高煦,高燧也得去?」

  逼到這地步,道衍再裝也不能,只得合十道:「是,老衲以為郡主悟出的意思甚好,比老衲自己所想更為周全。」

  我微笑看他,對他反將的一軍並無任何異議,只覺得有趣,想必接下來要演的就是父親不舍愛子,軍師痛陳利害的大戲了,也許還要加上怒踹啊,跪求啊,表忠啊,以頭搶地啊之類的戲碼,一定精彩的很。

  可憐的,註定要被拿去做人質的兄弟們。

  有點寒心,有點嘲諷,有點釋然,原來我那高貴的父親,對正統血脈也不過爾爾。

  失去了再陪著玩下去的興趣,水深不見底,何必一定要趟這一遭?我揮揮衣袖,向父親一笑而別,臨出門前看了道衍一眼,他正深深看我,目色幽幽。

  第二十九章 不是人間富貴花(六)

  找到沐昕時,他正被郡主們纏著脫不開身。

  說纏著也有些過了,也不過就是朱熙旻邀他去碧波亭賞蓮,朱熙晴面帶驕傲的拿了副自己的畫請他品評,年紀尚幼的朱熙音插不上話,抿著嘴坐在一邊,眼光垂在地下,一雙小手絞啊絞,將裙子邊垂下的宮絛幾乎撚斷。

  如此,而已。

  燕王府的郡主們,還是很記得自己的身份,記得閨秀風範的隨時展示的。

  我似笑非笑看著衣香鬢影裡的沐昕,真難得他有美包圍依然神色淡淡,堅稱不慣聞蓮花香氣,對水墨丹青一無所知,昨夜好醉,酒氣未散,不敢與郡主們同處云云。

  腳步一移,便出了包圍圈,只留下朱家姐妹們暗暗跺腳。

  這多半是自小練就的本事,我可是記得他從小就怪招蜂引蝶的。

  沐昕一抬頭看見我,目光中閃過一絲喜悅:「懷素,今天這麼早。」

  我微微一笑:「該起的都起了,不該來的卻來了。」

  沐昕眉毛輕輕一挑:「調侃我?懷素,喜歡看戲,也不能罔顧舊情啊。」

  我笑起來:「說來,這戲是很有意思的,西平侯府聽風水榭碧蓮無數,聽說都是個聞不得蓮花香氣的人栽的,侯府正堂懸著的連號稱詩書畫三絕的金文鼎都讚歎的水墨丹青,居然是個對書畫一無所知的人畫的。」

  我斜睨他:「你說,我是不是該為那蓮那畫一大哭?」

  沐昕淺淺一笑,明澈的笑容映在初夏的媚色光影裡,越發的清透如風:「賞蓮也好,品畫也罷,也不是和誰都可以一起的,總得與知己同品,那蓮方清麗,畫方風雅。」

  我將他的話細細一品,品出了幾分隱隱的深意,不由沉默了一瞬,有些微的恍惚,當年的一幕突然走近眼前,我忽然想起出事那日,那眉目狹長的白皙少年和我倚著聽風水榭的欄杆低頭賞荷時,沐昕在做什麼?而那兩枚玉珮對著日光齊齊閃射著晶光的那一刻,他為什麼會突然滿臉憤恨的沖上來?

  心裡有什麼破土般動了一動,緩緩一頂,頂出了些許水潤的心芽來,我咳一咳,將那突然紛亂的氣息掩了,正要開口,忽聽身後環佩叮噹,有人冷冷笑道:「原來沐公子眼光奇特,不愛水上之蓮,偏偏看重那蓮底的污泥。」

  我在心底歎一口氣:朱熙晴,你吃我的苦頭還沒吃夠麼?又想來招惹沐家的小祖宗?這人看起來清冷疏離,不食人間煙火樣兒,其實罵起人來,可比你毒多啦。

  果然,沐昕目光一冷,嘴角一抿,已經轉頭看向朱熙晴:「郡主,須知心濁者濁,辱人者自辱,是污泥是新蓮,不是由著自己以為的,」他一指那漠漠蓮田:「就如這碧池十裡,萬朵荷花,爭妍鬥豔,各展其姿,不過是美給自己看的,有色而無魂,抱歉,偏都入不了我的眼。」

  朱熙晴妝容精緻的俏臉氣得慘白:「你……你神氣什麼!論身份,我是郡主,你不過是個註定繼承不了西平侯爵位的閒散子弟,這是你和我說話的態度?」

  這話令我有些小小不快,我皺皺眉,看看面色不變的沐昕,笑笑,緩緩道:「也是,沐昕,和這位只認封號不認人的郡主娘娘說話,你不覺得浪費時辰麼?剛才父親還在找你,慕你才名,尋你去論兵法談經濟詢方略呢,你還不快走?可千萬莫要誤了郡主娘娘賞花弄月塗脂抹粉的頭等要緊大事。」

  沐昕心有靈犀的頷首:「是啊,我等低俗粗陋之白丁,自然不配和郡主娘娘說話,郡主娘娘風花雪月要緊,沐昕告辭了。」

  說畢對我微微一笑,也不理睬朱熙晴,自衣袂飄飄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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