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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那少年也四面看了看,露出一抹羞澀的笑意,點了點頭,似是承認了我的話。

  我正等著他出語求懇或辯解,卻見他一言不發,彎腰,掀袍,低頭,居然什麼都沒說,便再次鑽到了車下。

  我瞠目結舌的看著那傢伙乖乖鑽入車下,連多餘的話都沒有,不由驚歎,這少年,好堅忍,好耐力,極善審時度勢,知事不可為,便不再作任何掙扎,並能在惡劣環境中選擇最利於自己的一條路,剛決果斷,毫不以自尊受損為念,更不逞絲毫匹夫之勇,竟是對自己也毫無憐惜,好狠的心性。

  打了個寒噤,我心底突起殺意,這人絕非普通人物,瞧他行事,當是為達目的可不擇手段之人,此人夜入山莊,是友非敵,今日若為我輕縱,日後怕是個絕大禍患,我怎可為一己玩笑之心,便放虎歸山,為山莊帶來麻煩?

  然而想到他初見時那一笑,溫柔而羞澀,明朗而純淨,雖知道這人絕不可能如表面這般人畜無害,然而總不忍將這般水蓮似的微笑扼殺,再說,只為夜入山莊便傷人性命,似乎也過了。

  我這裡沉吟為難,那少年卻心思通靈,似是猜知我用意般,在車底輕輕道:「小姐無須多慮,我擅闖貴地有錯,卻並無惡意,只是家中有人傷病纏綿命不久矣,在下多方尋覓良藥而不得,無意中聽說此地山深處有一神秘山莊,莊中人妙擅歧黃之術,且煉製靈丹無數,為救人性命,無奈之下,只能行此下策,夜入貴莊。還請小姐恕罪則個。」

  我哦了一聲,隨口道:「敢問貴姓,仙鄉何處,如何得知此處有丹?」

  那少年有回必答,合作得很:「不敢,在下賀蘭悠,非中原人士,久處邊疆,至於從何處得來信息,當初告訴我此地的人于我有莫大恩情,且我亦已承諾不洩露他的身份,君子千金一諾,還請小姐原諒。」

  「千金一諾嘛,也許,君子嘛,未必見得。」我笑意盈然:「可見過車底君子梁上先生?」

  賀蘭悠沉默半晌,突然輕輕一笑:「身處車底而風骨不改,偶然梁上為相救親人,縱小姐不屑,賀蘭悠卻是問心無愧的……」

  我心底一動,然而聽得他語聲虛弱,漸至低無,不由一驚,馬韁一勒,縱身躍下馬車,便向車底看去,果然那少年蜷縮在底廂,臉色霜白,已然昏迷。

  我微微踟躕,然而看著他慘白的臉色,終於還是伸出手去,將他抱進車廂,這少年看似清瘦,然因為練武的關係,分量並不輕,好容易把他折騰上了馬車,早累出我一身汗。

  暗恨自己做甚要戲弄人家,結果反而累著了自己,一邊順手取過汗巾擦臉,看見賀蘭悠額上細汗滾滾,皺了皺眉,另取過一條石青汗巾,也幫他擦了擦,想到剛才他俯臥的姿勢,將他翻了個身,果然,肩後一條傷痕深可見骨,一看便知是近邪的飛光箭的功勞,那箭並不淬毒,卻塗了外公密制迷藥,中者骨軟筋酥手到擒來,沒想到這年紀輕輕的賀蘭悠,竟然在外公百試不爽的藥物下堅持清醒一夜,還能若無其事與我對答,真是個厲害角色。

  難怪昨晚近邪難得驚異,他也從沒見過中了他飛光箭而不倒的。

  我自然有解藥,想了想,卻只給他喂服了一半的分量。不多時,果見他悠悠轉醒,我抱膝看著他,見他幾乎在清醒的那一刻,眼神便立即轉為清明,正平靜而審慎的打量自己身處的環境,不由心底暗驚,這少年,是在什麼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又是什麼樣的險惡環境,使他具有了這般的警戒與自控能力?

  很快,賀蘭悠便發現自己體內麻藥並沒有解得完全,不由苦笑看著我,我回視他:「我沒有理由要為你解開藥力。」

  他笑笑,很誠懇的附和:「是的,我也覺得。」

  我心中一樂,這倒是個妙人,看來接下來的行程倒不算無聊:「山莊的麻藥很特別,藥力不會很快消散,當然你多等月余自然也就消解了,可這段時間內是不能動武的,你想必不會想面對這樣的情況吧?」

  賀蘭悠語聲輕輕:「當然不想。」

  我很滿意的看著他:「你也知道,無功不受祿,我給你解了一半的藥力,是為了證明我有能力治好你,接下來,你是不是該有所表示呢?」

  賀蘭悠是那種連苦笑也分外好看的人,越過竹簾的陽光分割成細細的線,搖晃著映在他臉上,越發的眉目蕩漾:「在下身無長物,也實在不知小姐喜歡什麼,但只要小姐開口,在下絕無不從。」

  「很好」,我愉快的看著他:「我對你的武功很感興趣,你教我吧。」

  第十六章 人生若只如初見(二)

  數日後,一輛馬車從子午嶺駛出,一路經陝西,四川,貴州而至雲南。

  我盤膝坐在車中,潛心修煉我的新師傅教我的天魔內功,馬車狹窄,施展不了那夜賀蘭悠絕豔天下的「天魔舞」身法,不過這數月行程,也足夠我試練個痛快。

  有了新技藝,自然手癢,其實我也沒做什麼,真的沒做什麼,不過就是在經過鞏昌時順手挑了當地綠林十八寨,廢了他們瓢把子的武功,誰叫他們攔我的路?經過順慶時看一個橫行霸道,欺壓百姓的幫會不順眼,砸了他們的堂口,逼著他們老大解散了這個看起來還不小的幫會,經過鎮遠時救了個被強搶入大戶人家的民女,我把那可憐女子救出來,同時將那一身肥肉據說朝中後臺非凡並有黑道勢力撐腰的老財連同他一家都趕了出來,然後,一把火燒了那雕樑畫棟占地極廣的府邸,並打散了聞訊前來幫忙的那個什麼雄威堂……

  如此而已。

  這這都是行俠仗義吧,我很是愉快,尤其是賀蘭悠一直陪在我身邊,打架放火,痛快恩仇,更令我心底有甜蜜的喜悅,不過只是當賀蘭悠總是用揶揄的口氣稱我「掌門」時,我便立即後悔不迭。

  誰知道僅僅就是聽說崆峒峰林聳峙,危崖突兀,一時興起上山遊玩,偏偏遇上了崆峒派十年一次的選掌門,遇上選掌門倒也沒什麼,誰知道崆峒因近年來人丁凋零日漸式微,改了非本派人不能任掌門的規矩,以武技勝出者為尊,改了規矩也沒什麼,誰讓我技癢,見人家比劍比得有趣,也上去用照日比劃了一番,比劃下也沒什麼,誰知道就讓我輕鬆贏了,結果……

  我唉聲歎氣的靠在車廂上,真是沒想到,那些老傢伙那麼執拗,死活要我接掌門尊位,嚇得我再也顧不得看風景,立即拽著賀蘭悠逃之夭夭。

  這也是後來我心情不佳,一路該管的不該管的都插上一手的原因,聽說,還沒出貴州地界,江湖中人已經給我這個突然冒出來很不合規矩的人物起了個聽來頗炫目的稱號。

  「飛天魔女。」

  賀蘭悠每次提到這個外號都忍不住微笑,正如此時,他笑容優雅神秘,我是很喜歡看的,可如果笑的是我自己,那自然另當別論,我恨恨的瞪他一眼,掀開車簾,凝神看自己闊別七年的故地。

  昆明依舊如前,有淳樸和絢麗交雜的獨特風情,道路行人衣履清潔,神態祥和,看得出來生活平靜安樂,我心下感歎,能將蠻荒之地,又經歷過戰火的雲南治理成如今太平和融景象,白髮黃髫皆有所養,舅舅功不可沒。

  自洪武十六年始,舅舅率數萬眾留守雲南,洪武十九年,舅舅上疏先皇,說「雲南地廣,宜置屯田,令軍士開耕,以備儲蓄」。先皇准奏。

  其後便以雷厲風行之勢,興農屯田,疏浚河道,興修水利,發展商業,招商人入滇,運進米穀帛鹽,開發鹽井,增加財源,他還整修道路,保護糧運,並在經濟一道之外分外重視人才,增設府、州、縣學達幾十所,擇選民間優秀及土官子弟入學,月賜飲膳,年賜衣服,西南一地,因他仁政德政,受惠良多,百姓稱頌自然不在話下,我一路行來,聽得茶館酒肆,讚頌侯府之聲不絕。

  沐英,不是我的親舅舅,他和乾爹一樣,只是娘的義兄,這是後來外公告訴我的,雖然如此,我依舊以他為榮。

  西平侯府我一向視為自己真正的家,畢竟自幼成長於此,進了城,我便急急往侯府趕,恨不能一步到府,然而當我眼見那熟悉的飛簷雕梁府邸和門前的石獅子時,卻突然停住了腳步。

  這一步,走到臨頭,突然令我悵惘,這裡,就在這裡,我寂寞的長大,在這裡,我目睹娘淒然死去,在這裡,我亦經歷過一番生死煎熬,這恢宏府邸的當年的每一花每一葉,都曾為我幼嫩的手輕輕觸過,然而留下的記憶,卻是慘痛而血色殷然。

  我呆呆的站在府門前,近鄉情怯,感慨不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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