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燕傾天下 | 上頁 下頁
一六


  我微微笑,將手伸到老頭鼻子底下:「聽說你脾氣雖然壞了點,但說話一向是算話的,我記得我小時候,你說過,將來我若下山,你就將山莊三寶相送,助我遊歷江湖,這話,你忘了,我可記得清楚。」

  老頭瞪著我:「我記得我說的那時候你在睡覺。」

  我仍然笑,故意略略多了點淒涼:「你莫忘了,當時我剛喪母,一人來到陌生地界,縱使我信任近邪,也只勉強能算見過一面,稚齡幼童,自覺孤身一人天地飄萍,便是睡覺,也要睜著只眼睛的。」

  老頭突然沉默了,連一直和老天拼命拼酒的近邪也微微頓了頓。

  半晌,老頭咕噥道:「這丫頭記性倒出奇的好。」摸了摸盒子,萬般不舍的慢慢遞過來:「算了,大丈夫丟寶丟則丟耳,不過身外之物嘛。」

  我笑著接過來,大大方方順手擱在桌上,不理嘴上說得痛快的老頭左一眼右一眼流連不去的目光,問他:「怎麼就猜到我會同意下山,連東西都準備好了?」

  老頭捋須一歎,目光明朗,這時候方才顯現出他暴躁脾性下深藏的絕世睿智:「你這丫頭,當外公白長了眼睛麼?你看起來和緩淡漠,骨子裡卻恣肆飛揚,智慧心機無一有缺,冷靜慎密更是少見,區區俱無山莊又怎能困住你一生?你是註定要鳳鳴天下的,更何況,你雖然沒問過,但你想必對你父親的身份心中有譜,你還一直為你娘的事耿耿於懷,想著終有一日要討回這筆帳,償你被棄之恨,償你母親淒涼死去之怨,你又怎會不下山?」

  我沉默,想起七年前那一夜,月色慘白,遍地開著紫色血花,血花裡我美麗而絕慧的娘,一分分慘然的死去,死之前受盡掙扎痛苦,就為了那個負了她,棄了她的她愛的男人,她一生明慧,立于絕頂俯視人生,卻最終因堪不破情關而身死,這麼多年,午夜夢回被往事驚醒時,我常對著一室空風,淚流滿面問她:「值得嗎?何苦來?」

  老頭深深看著我:「你娘的死,使你封閉了自己,自此你的笑或哭,都已不是本來,你以為自己面對過這樣的痛苦,這一生終於學會冷心冷情,你告誡自己不要重蹈你娘覆轍,你以為自己也成功了。」

  我揚起睫毛,看著外公:「我是成功了。」

  老頭一笑:「懷素,多說無益,我只能提醒你,你和你娘一樣,雖冷冷遠離世人,然內心溫暖,雖漠然相向,然深情無限。」

  我不說話,自轉頭去撫摸那盒子,聽見老頭微微喟歎:「懷素,山莊三寶雖是奇物,然正因如此不可多用,更不可炫示人前,用法我已寫在盒內,需要時,你再開啟吧。」

  頓了頓,他道:「我累了,先去歇了,明日你自去罷,今夜就算給你餞行了。」起身走了幾步,忽又回頭道:「懷素,你將如何對你父親?」

  我一怔,茫然,這個問題我想過,可我始終不知該給自己一個什麼樣的答案,娘的悲涼一生乃至她的死,是父親的錯,可父親是她所愛的人,她心甘情願,我有什麼權利去代她索債,更何況……老頭的聲音淡淡傳來:「更何況,懷素,記住,他是你父親。」

  我震了震,抬頭,見外公已大袖飄飄走遠,月光下他背影挺直而蕭索,雖無老態卻略有淒涼,我恍恍惚惚的想,他總在送別,女兒,孫女,而我們,總是別無選擇的,離他而去。

  第十四章 且別雲山下紅塵(五)

  身後傳來酒壺落地的聲息,近邪一壺酒拼完了。

  夜色裡他的白髮銀亮如一輪新月,冷玉似的剛硬挺秀容顏淡淡生光,烈酒也未能為他的蒼白著色,他依舊冷漠得如同一尊玉石。

  然而他看我的眼光卻難得的有了情緒,我費力的辨識出那是悵然。

  「懷素,你長大了。」

  我瞪大了眼,不能相信近邪也會說出這麼溫情的「廢話。」

  但凡不是必須出口的話,在近邪的感覺裡,都是廢話。

  「你娘當年離開你外公,也是這個年紀。」

  我心中一慟,離開我外公,也是離開,青梅竹馬的他吧?

  此時的近邪,彼時的近邪,該有多少承載不了的落寞與悲傷?

  近邪卻是沉靜的,隔著這麼近那麼遠的距離看著我,可我卻覺得,他透過我,看向了另一個在他心中永如仙子的一代紅顏的笑靨。

  我取過酒杯,斟酒,滿飲,輕吟:「自洗玉杯斟白酒,月華微映是空舟,歌罷海西流。」

  微微一笑:「師傅,我會回來的,你等著我。」將剩下的酒扔給他,拍拍手,頭也不回瀟灑離開。

  聽見身後有人輕輕一笑,竟似近邪聲氣,我驚訝回頭,卻見他抓著酒壺正往嘴裡倒,以為自己聽錯,搖搖頭,心想怎麼可能是近邪、自己怎生也這般為外物牽扯心緒了,難道離別果真令人恍惚?

  ***

  一路回去,夜涼如水,沉寂黑暗的山莊絲聲不聞,惟有我的衣袂帶風聲和細微的呼吸……

  我突然停住腳步。

  不對。

  不止我的,在我附近,西北方向,還有一個控制得很好的呼吸聲。

  我轉頭,目力凝聚,西北方向,正是丹房所在地。

  正欲趕過去,卻見後院小花園裡突然騰起一條黑影,蒼鷹似一飛沖天,瞬即在半空一個優美的轉折,頭下腳上,直撲丹房。

  看那柔韌的身姿,正是近邪。

  我立即停下欲起的身形,能節省力氣是最好,近邪出手,我哪還犯得著多事。

  近邪身法如流電,轉眼便到了丹房,五指彈開,真氣內蘊,陰柔剛猛交融為一的氣機牽引,使周圍的景物都似微微變形,宏大掌力瞬間籠罩了整個丹房,意圖要把這夜客逼出。

  我看出近邪毫無輕敵之心,畢竟能夠通過山莊內外機關陣法到達丹房重地,來人定非小可。

  但黑沉沉的丹房依然沒有動靜,我有些奇怪,難道那人見近邪武功驚人,知道事不可為,打算束手就縛了不成?

  正思量間,卻見丹房東北角,一道身影直直升起,看似不快,卻轉瞬便到了近邪身側,一手拂出,直指近邪頸後風池穴。

  我目光一縮,好厲害!

  竟然在夜色中,近邪掌力籠罩下,一眼看出他掌風籠罩的唯一一絲縫隙就是東北角,甚至出手便直奔近邪耳後命門,竟似對他武功了如指掌。

  近邪很少遊歷江湖,他的武功命門不可能有人知道,如此說來,便是這人目光精准,善於從敵人身形中瞬間找尋破綻弱點,如此智慧機變反應,幾乎可謂絕頂了。

  此時那人已和近邪鬥在一起,我隔得遠,看不清他容貌,然而那人一身銀色長衣,在月下閃耀迷離波光,身姿柔軟而不失優美,迅捷而不失風雅,每一舉手投足,都飄逸如仙悠然似舞,蒼黑屋脊上,一輪圓月裡,他身影飄蕩如若無骨,直似要飛入那金黃月華中去,竟是曼舞如風中幽蘭,長袖卷天地生香,絕俗脫塵的神仙風姿。

  我吸一口氣,幾乎有些癡迷的看著那人的身影,武技一道,以剛以強,縱有小巧陰柔之術,其本質依然是武力取勝,因此難免練到最後,形態剛硬骨骼變形,我幾乎從未見過誰能把武功練得這般美麗,竟是如詩如畫的風華意境,令見者目眩神迷心動神搖,此人還是個男子,若是換了絕世美人來練,不知道要怎麼的顛倒眾生?

  可惜,此人雖身法令人驚豔,風采使人驚歎,論內力武技,終究不如據老頭評價已獨步天下的近邪,鬥不多時,便見他腰肢一折,突然斷了似的從近邪身側一滑,以詭異的角度滑了出去,轉眼已滑出三丈開外。

  我笑笑,順手在旁邊果樹上摘了枚桃子,扣在手心。

  那人身法極快,浮雲轉瞬千里般一掠而下,就是我摘果子的時間,他便已滑出了數十丈,將出山莊。

  我內力一催,正要將果子擲出,卻見一道淡灰幽光突然亮起,宛似月色突分出一線,也似明月照大江清風拂山崗般,不知不覺間遠逸數十丈,瞬間到了那人身後。

  光芒一閃即沒,鬼魅般消失在那曼然的身影上。

  我的心不知來由的緊了一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