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一年天下 | 上頁 下頁
一四三


  皇后望向自己的兒子時,帶著母親的自豪,而雙眼轉向深泓時,又帶著勝利者的高傲。同沉默寡言的深泓相比,深凜是眾人的焦點,作為母親和皇后,她希望深泓明白她的兒子具有別人奪不走的璀璨。

  深泓對這一切全部以一個氣定神閑的微笑作為回應。他的微笑並不能稱得上溫暖,然而從容得體,讓隨行的扈從大臣覺得這位驟然降臨的皇子是那樣神秘難測,他年紀雖小可態度成熟深沉,舉止沉穩,於是不少人在心中產生一個奇妙的想法:與那個有九成把握即位的嬉笑小兒相比,這一位似乎更有帝王的風範。

  皇帝對深泓的態度疏離,一路也沒有說幾句話。深泓也無意急著引起他的注意,便用這機會靜靜觀察他的父親——他看起來還很年輕,也許歲月偏愛他,留給他的痕跡那麼輕微,輕微得超乎深泓的想像。借助這優勢,他的英俊也超越了深泓的想像。深泓一直以為自己面目中的美好都來自母親,今天才發現與他相似之處更多。他一直默默地看著,聽著,從父親的每一個傳向周遭的暗示中,揣摩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不知不覺,隨著他來到了半醉台。

  宴飲之後,皇帝興致勃勃要往山頂前行,見幼子嬉鬧大半日已經有些倦意,他說:「時候不早,當即刻出發,早去早還。」皇后溫柔地笑了笑,拉著秀王,打算在此處好好休息。往常也是這樣,她與兒子就在這裡等皇帝帶著親衛從山頂折返。

  深泓一邊站起身,一邊想:他竟然是個體貼的父親。想罷,他已經站在皇帝身邊。他答應過母親,絕不從父皇身邊離開,無論父皇走到哪裡,他也要跟去。

  皇后見狀,輕輕蹙了蹙眉頭,暗暗憎惡深泓不識眼色,一時也不願由得他們父子撇下秀王同去。「泓兒不累嗎?」她的聲音溫軟,叫得親切。

  深泓淡淡地笑著反問:「凜兒已經累了嗎?」他的聲音清澈,話雖讓人難堪,可話鋒中聽不出一絲逼人的氣勢,更像是長兄體恤年幼的弟弟。

  深凜瞪著大眼睛看著這位陌生的皇兄。從他的眼睛裡深泓能看出來,這個孩子真是個孩子,好像並不明白哥哥與母親之間的對話有什麼趣味。「山頂上有什麼好玩的?」他的眼睛滴溜溜轉了轉,問哥哥。

  深泓臉上還是那樣的微笑,「既是隨侍聖駕,自然要護持前後,豈能以一己好惡辛勞,輕離左右?秀王應當同去才是。」這話說完,周圍便有幾個年老的侍臣頗以為然。

  深凜閉上嘴不再言語,不過深泓看得出來,弟弟從那一刻開始不喜歡他。

  梁王的舉動被皇帝盡收眼底,他卻一直冷眼看著,不置一詞。這時候他忽然說:「便是想要護衛在朕左右,也要有那才能。潘公公,取一張弓來。」

  旁邊有個近侍呵呵笑著走上前來,深泓瞥眼瞧見他態度自若,又見皇后神情放鬆,知道這人必定是在聖駕與中宮面前都得寵的人,再仔細一看,認得是曾經去過宣城的潘公公。看他服色,原來又混到了御前。

  潘公公呈上一張通體漆黑的弓,皇帝和藹地向兩個兒子說:「誰拉開這張弓,射下那棵樹上的白花,誰就同我上去。」

  深凜原本是無所謂,這時卻不願在皇兄面前落下風,看了深泓一眼就拿起弓箭,然而拉了四五次,總是拉不開。他自小已同父親一道狩獵,從未遇到這種尷尬,不禁漲紅了臉。

  皇帝看看深泓的體格,搖頭道:「這一張似乎太強。換一張吧。」

  「君子一言,金玉不移。」深泓說著把自己的裂鬼放到一旁,拿起那張弓,決意全力一試。

  狩獵並不是他的長項,射術也只知端妃親傳的那些,至於弓,他與一張裂鬼相伴多年,並無與強弓較力的經驗。

  可一箭射出,遠遠的樹梢一顫,白花飄零時,深泓恍然大悟:他母親騙了他。

  她說裂鬼的名字可怕,卻非強弓。

  她說了謊話。

  「陛下?」若星見深泓神飄遐方,輕聲喚道,「是時候了。」

  深泓這才發覺自己凝望那朵躍出宮牆的白花時,想著想著又想遠了。他歎了口氣。

  這次再見深凜,距那次狩獵似乎已經很久遠。拉不開弓的恥辱,深凜早已雪清:有一次對陣時,他遠遠地向深泓連射三箭。深泓從箭風的呼嘯中,知道那必是一張強弓。他擋開了那憤怒的三箭,知道弟弟縱然看不見他的微笑,也能猜到他此刻在笑。不知為什麼,他的微笑總是能激怒深凜。

  深泓決定這一次就不要再向他笑了,這場面也不適合微笑——皇帝和他謀反就擒的弟弟會面,誰有心思揣摩含蓄的微笑呢?

  深凜被囚禁在一間乾淨整潔的牢獄中,是他從小長大的宣惠宮。曾經是愉快成長的樂園,如今是不見枷鎖的囚籠,深泓也說不清這是他給弟弟的仁慈還是殘忍。

  深凜不再是那個仰望哥哥的少年,如今他也同深泓一般高,若不是深泓從來沒有露出過他那樣的表情,他看起來會與哥哥如出一轍。

  侍衛呵斥他為何不跪時,他也笑,但那冷笑與深泓截然不同。

  「跪天地,不跪這弑君殺父的逆賊!」深凜收斂笑容的一刹目眥近裂,發出驚天動地的大喝,讓周圍所有人神情一震。

  唯獨深泓無動於衷。弟弟這套說辭,早在他的預料。

  深凜認定哥哥弑父,在他糾集的軍隊中,他也用這一套說辭鼓動士卒。他的口才和英姿,仿佛天生就令人信服,更何況先皇確實是在同深泓一起下了崇山之後,沒多久就猝然臥病,其中的內情無人知曉。這一切都使得深泓在他的敵人之中,被視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叛逆。儘管當時在場的人眾口一詞,咬定先皇失足滑入山頂的寒湖,那湖水終年冰冷徹骨,先皇因寒染病並沒有什麼可疑之處。但唯一沒有附和這套說辭的正是深泓本人。他沉默地目送面色泛青的父皇被人群簇擁著遠去,沉默地回到宣城,對京中種種風言風語不為所動。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沉默的皇子,被不久之後撒手人寰的父親寄予厚望,將整個帝國交在他手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