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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盛清讓第一次收盛父的信,也第一次聽盛父講這種話。

  後來學成,他也曾猶豫是否要留在巴黎,但「回家來」三個字始終盤桓心間,因此最終回了上海。

  「他要早知道你這樣能幹,當年也不會捨得將你送去大伯家。」老四接著抽一口煙,歎道,「臨走前還寫信把你從巴黎叫回來,可惜那時候家裡誰也不待見你,連拍合照都不叫你。」

  他說著轉頭看一眼還在擺姿勢拍照的家人,問盛清讓:「現在他們照相卻叫你站中間,做了那麼多事情得來這樣一個認可,覺得值嗎?」

  盛清讓想起早些年的事,本以為會有萬千感慨,實際心中卻掀不起一點波瀾了。

  凡事求個問心無愧,他講:「能被理解認可自然是好,但我做這些,是因為想做,不是為求理解或認可才做,所以談不上值不值得。」

  兩人談話時,大嫂走過來。

  老四對大嫂多少有幾分敬重,剛剛急於拍照未打招呼,此時也轉過身,喚了一聲「大嫂」。

  大嫂抬頭對他說:「你能平安回來,我們很高興。」

  老四卻回:「我馬上就走了,或許以後再也回不來,家裡還是和以前一樣,當沒我這個人吧。」

  大嫂曉得他不喜歡這個家,也曉得他向來嘴硬逞強,可看他這一身的傷,想他馬上又要回到前線去,她終歸擔心。

  她望著他道:「有國才有家,你雖離開這個家,卻守著上海,守著國土,便是在守我們的家。我將你大哥的話也托給你,他叫你好好活著,活到將敵人趕出國門,到時候再回家來,我們給你備最好的酒。」

  老四手中的煙即將燃盡,門外的軍用吉普車拼命響起喇叭聲,似軍號般催促他離開。

  他深深皺眉,乾燥的、帶劣質煙味的唇緊緊抿起,內心各種情緒交織,眼眶酸得發脹。手指將煙頭摁滅,帽子往腦袋上一扣,老四沉默地轉過身大步走向門口,臨上車,他卻忽然轉過身,朝裡大聲喊道:「我走了!你們一路保重,改日再見!」

  車子啟動,清蕙拔腿追出去,然而她氣喘吁吁到門口,那輛軍綠色吉普已經飛馳至道路盡頭,拐個彎立刻不見蹤影,只剩了恣揚塵土和道旁翩躚的落葉。

  上海的秋天真的到了。

  自古逢秋悲寂寥,添上別離則愁緒更濃。

  宗瑛又在公館陪清蕙和孩子們住了一晚,盛家人要離開上海的這天,她早早地就被清蕙吵醒了。

  清蕙輾轉反側了一夜,天沒亮便起來清點行李——去途漫漫,不便攜帶太多家當,必須有取捨,可東西扔在這裡,說不定將來就再也見不到了。

  最後連同孩子的物品,一共塞滿兩隻大箱,外加一隻手提小箱子。

  家裡的用人們大多發了工錢遣散了,只有姚叔留在公館看門。臨行前,姚叔掬淚替他們叫車,搬運行李,最後將他們送出門,說道:「三少爺打電話來,說已在碼頭等著了。」

  一行人各自登車,關上車門,汽車發動,緩緩駛離靜安寺路上的盛家公館。

  清蕙撥開簾子隔著玻璃朝後看,只見姚叔老淚縱橫地關上鐵門,最後落上了鎖。車內的孩子們雖不知前路意味著什麼,但馬上要離開他們熟悉的城市,對目的地的好奇全被莫名的恐慌感覆蓋。

  阿萊緊張地抱著弟弟阿九,大嫂的孩子們挨在一塊心不在焉地共看一本書,二姐的孩子阿暉則始終攥著他爸爸的衣服不吭聲——意識到是自己「想吃蛋糕」這句話令媽媽再也回不來,他害怕極了,好像擔心再開口,會把爸爸也弄丟了。

  到碼頭,宗瑛終於見到盛清讓。

  她問他昨晚睡在哪裡,他答:「在公寓。但不知為什麼,怎麼也睡不著。你睡得怎麼樣?」

  宗瑛說:「我很好。」

  要緊事在前,兩個人之間也只夠說這一兩句問候。

  已過午時,秋日當空。

  因船票稀缺,碼頭上十分嘈亂,軍隊控制著碼頭,員警開槍維持秩序,但在天天聽槍炮聲的戰時,如此震懾能起的作用也非常有限。

  好不容易熬到登船時間,又是一陣人潮擁擠。

  清蕙和孩子們排在隊伍後面,她抱著阿九,宗瑛替她提著藤條箱。

  前面的大嫂提醒清蕙:「跟緊了,看好孩子,馬上要登船了。」

  人頭湧動,摩肩接踵,大家都往一個方向走。離船越來越近,清蕙才真真切切意識到——要離開了。

  她學校在這裡,同學在這裡,朋友在這裡,自小熟悉的一切都在這裡,她只認識上海。從她出生起,一切記憶都只有上海作為佈景。

  歌裡唱「洋場十裡,好呀好風光,坐汽車,住洋房,比蘇杭更在天堂上」,可現在上海,再不是天堂了。

  她轉身看向宗瑛,眸光裡盡是依依不捨,對宗瑛,更是對這座城市。

  阿九在她懷裡安靜地睡,阿萊緊緊跟在她身側,臨上船了,宗瑛將藤條箱遞給她。

  她慨然開口道:「宗小姐,我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我會離開上海。但我現在,真的要走了。」

  語聲裡有無奈,也有深深的留戀。

  宗瑛不知要怎樣安慰她,清蕙卻已經側頭叮囑身旁的孩子:「阿萊,票拿出來,記得跟緊我。」

  她說完便轉過身檢票登船,最後轉頭踮腳看一眼宗瑛,隔著七八個人頭喊道:「你和三哥哥要保重啊!」

  宗瑛只覺有人從她身邊擠過去,人群的力量將她不斷往前推,但她與這艘即將起航的船無關,也與這個時代無關,她只能逆著人群往回走。

  一隻手突然伸過來,乾燥溫暖,緊握她冰冷的手指,大拇指指腹壓在她指關節上。

  宗瑛只看到他背影。

  盛清讓帶著宗瑛走了好長的一段路,遠離了碼頭人群,轉過身極目遠眺,能看見起航的那艘船,上海低矮的天際線也盡收眼底。

  此時盛清讓突然想起中學國文課本裡的一首詩,是杜甫的,他在那首詩裡寫道:「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①

  【① 杜甫《贈衛八處士》。】

  亂離時代,各奔東西,不知哪日才能重逢。送走所有家人,偌大上海,仿佛只剩他自己。

  回去途經靜安路上的盛公館,也只剩緊閉的兩扇鐵門,和院子裡高過圍牆的幾棵法國梧桐——闊葉幾乎落盡,尖利枝丫戳著一輪紅彤彤的落日。

  兩人回到699號公寓時已是傍晚,服務處靜悄悄地燃著一支蠟燭,意味著又斷電了。

  到樓上,發現煤氣也不能用,金屬水龍頭裡更是擰不出一滴水。

  在這種戰爭局勢下,公共服務設施系統崩潰,城市的劣處便體現出來。

  借著天邊僅存的一絲暗光,宗瑛翻遍櫥櫃,只尋到一瓶酒和兩隻罐頭。

  她猶豫片刻,拿了酒和罐頭走到陽臺,將它們擱在小桌上,正要回去找開瓶器,盛清讓卻遞了過來。

  他同時遞來的還有蠟燭與火柴。

  宗瑛打開火柴盒,裡面只剩下一根火柴。

  天幕徹底覆下,刺啦一聲擦燃火柴,宗瑛小心翼翼地湊過去點亮燭芯,火苗在夜色中靜靜燒著,偶有微風,它便晃動。

  與此同時,盛清讓打開了酒瓶,倒了半杯酒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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