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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清蕙怔著;大嫂下意識張嘴,想問卻一時又不知如何開口;宗瑛握著一把藥片,一言不發地看向他。

  盛清讓說:「今天新垃圾橋那裡發生了小規模的槍戰衝突,誤傷了二姐,等送去急救,已經遲了。」

  大哥怒拍輪椅反問:「她買個蛋糕怎麼買到新垃圾橋去?她到底想幹什麼?!」

  他聲嘶力竭,罵得紅了眼,孩子們被嚇得呆住,客廳裡死一般地沉寂,連進來送晚飯的用人,也沒有敢再往前一步。

  清蕙握緊了手裡的書,大嫂雙肩垂塌歎了口氣,宗瑛看向黑黢黢的大門口。

  再也不會有人扯著嗓門整天教訓這個管教那個了。

  早上還在和大嫂起爭執、快言快語講話的一個人,走出那扇門,便如孤舟入汪洋,在風浪裡悄無聲息地打了個卷,現在只剩一片白茫茫。

  眨眼間說沒就沒了。

  戰爭所及,粗暴冷酷得可怕。清蕙突然失聲哭起來,年幼的孩子也哇地放聲大哭。

  屋內失控之際,盛清讓卻只能鎮定地走向宗瑛,拿起桌上的公事包,同大姐說:「我現在就去巡捕房。」宗瑛跟他走,他轉過身貼著她耳側道:「馬上宵禁了,外面危險,你要不要留在公館?」

  宗瑛搖頭:「你去哪裡,我去哪裡。」

  他對上宗瑛的視線,二話不說立刻握緊她的手,轉身帶她出了門。

  姚叔開車送他們去租界巡捕房,之後又輾轉去醫院,最後在太平間找到二姐。

  宗瑛還記得她耀武揚威的樣子,但現在她的小皮包已經沒了,身上的貴重首飾也不知去向,熨燙服帖的貼額小卷髮死氣沉沉地耷著,一張臉毫無血色,腰身寬鬆的墨綠旗袍上,暈開一大片血跡。

  盛清讓沉默,宗瑛歎了口氣。

  盛清讓辦妥手續,打算返回公館,卻已近晚十點。

  再過幾分鐘,他就要離開這個時代,今天的事肯定辦不完了。

  這時宗瑛卻坐進車內,看一眼時間,抬首對他說:「我帶二姐回公館,你去忙。」

  姚叔不解地問:「三少爺這個辰光還有什麼事情要辦?」

  宗瑛替他捏造理由:「應該是工部局的急事,明早應該就能回來吧?」她說著看向盛清讓,言下之意是叫他「現在就走,明天早上回公館」。

  不待盛清讓給出答覆,她將僅剩的半盒餅乾遞給他,果斷地伸手拉上了汽車門,對姚叔說:「走吧。」

  盛清讓站在原地看車子遠去,宗瑛轉過身撥開簾子看他,就在十點到來時——他憑空消失在了昏暗的街道上。

  汽車在夜色裡穿梭,宗瑛看著空無一人的街道,胸膛裡仿佛也空空蕩蕩。

  戰時連喪事也從簡,在報紙上登了訃告,叫來家裡人一聚,簡簡單單就將一個人徹底送走了。

  二姐遭遇的意外,反而更堅定了一家人離開上海的決心。清蕙不再執意要留,同意跟隨大哥大嫂去往內地,二姐夫帶阿暉坐船去香港,只有盛清讓仍舊留在上海。

  臨出發的這一天,家裡的客廳已經放滿行李。

  所有人忙這忙那,只有清蕙鬱鬱地站在門口,等照相館的人過來。

  她一向喜歡照相,眼下要離開上海了,她想留個念想。

  就在她走神之際,忽然有輛吉普在大門口停下,一個著軍裝的青年下了車,大步朝小樓走來。

  清蕙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難以置信地喊道:「四哥哥!」

  她並不是特別喜歡老四,但現下看到從前線回來的親人,莫名的慶倖和感激便湧上心頭。

  老四一身狼狽,臉上還掛著彩,不知道從哪裡趕來。他走到入口處,垂眸瞥一眼清蕙:「小矮子。」說罷拍拍身上的灰,在清蕙「你怎麼回來了,是看到報紙了嗎」的追問中,他隨口答了一句:「去彙報,順路過來看一眼,馬上就走。」

  他說著越過清蕙,看向屋內的行李箱:「要走了啊?」

  清蕙不太開心地「嗯」了一聲。

  老四並不在意她聲音裡的難過,他走到客廳牆壁上懸掛的那張全家福前,脫下了軍帽。

  清蕙說:「二姐不在了。」

  老四默不作聲,想起二姐嘲笑他小時候鞋帶都不會系的樣子,重新戴上軍帽,講:「她沒機會笑話我了。」

  氣氛一陣凝滯,外面用人喊道:「五小姐,拍照片的來了!」

  清蕙轉身往外走去,那人問要在哪裡拍,要怎麼拍,清蕙一一同他說明妥當,便親自去喊家裡人出來拍照。

  大大小小的孩子們、二姐夫、大嫂、大哥、老四,還有在二樓談事情的盛清讓、宗瑛。

  清蕙安排位置,她說「三哥哥就站在最中間吧」,誰也沒有異議。

  她想叫宗瑛站在盛清讓身邊,宗瑛卻避開道:「你們拍,我還是不參與了。」

  她說著往後倒退幾步,視野中的畫面熟悉得令她不禁握起了拳——

  這幅畫面,正是她在盛秋實手機裡看到的那兩張合影之一。

  她那時只曉得是張全家福,卻不知是一家人各奔東西之前留作紀念的照片。

  此時她終於知道為什麼會有那張合影,明白盛清讓為什麼站在正中,也明白了為什麼在那張照片裡,沒有看見二姐的身影。

  戰時的每一次分別,都可能成為永別。

  而眼前這張全家福,也許是這些人人生當中與彼此的最後一張合影。

  3

  畫面定格聲響起,拍照的人頭一歪,問道:「還要再來一張伐?」

  清蕙講:「好呀。」

  老四卻脫了帽子道:「不拍了,我要走了。」

  他言罷闊步走出相機取景範圍,低頭迅速點起一支煙,猛吸幾口,突然覺得身後有人,轉過身便看到盛清讓。

  老四屈指彈了彈煙灰,在煙霧中眯了眼道:「你對這個家倒真是不離不棄,難怪爹走之前心心念念要見你,看來他也曉得你最有良心。」

  盛父去世的時候,盛清讓人在巴黎。隔著千山萬水,消息也滯後,盛清讓收到信時,盛父已經離世數月。那封盛父給他唯一的,也是最後的一封信上寫道:「我此生兩錯,一對不起你母親,二對不起你,均無可彌補。你願意回,就回家來;不願回來,我托法國的朋友照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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