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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兩把籐椅並排挨著,可俯瞰半個上海,停電的城市陷入黑暗的沉寂,白日裡的喧嚷與擁擠、槍聲與哭號,反而似夢。

  宗瑛仰頭飲一口酒,沉默半晌說:「我媽媽的案子,還有7·23隧道案,或許已經有結果了。」

  盛清讓道:「我前日碰到薛小姐,她同我提過這件事,也問了你的情況,我已如實同她講了。昨晚還有一位律師找過你,他打到我的手機上,問遺囑相關的事情,我請他再聯繫你。」

  宗瑛遠離那個時代數日,今晚終於要回去迎接一切是是非非。

  她將杯中餘酒飲盡,樓下傳來打鑼聲,望下去卻是黑沉沉一片,看不見半個人影。

  「會停電、斷水很長時間嗎?」她忽然問。

  「以前沒有停過太久,這次不清楚。」盛清讓說,「不過若明早八點前仍是這樣,我也沒機會知道是什麼時候來的水電了。」

  「你的意思是——」

  「昨天收到緊急通知,明早八點,我要離開上海去辦一些事。」

  宗瑛一怔,看向盛清讓:「去多久?」

  盛清讓回道:「可能十來天,也可能更久。」他語氣裡充滿不確定,仿佛是去赴一段險途,最後頓了頓看向宗瑛道:「我們也許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無法再見面,不過也許等你手術結束,我就回來了。」

  他講話時,宗瑛一直看著他。借著燭光仔細看,才發現他發間多出來的數根白髮。

  宗瑛忽覺一陣心酸,移開視線,放下空酒杯,手探進口袋摸出一隻煙盒。

  她決心抽完這盒就不再抽煙,現在皺巴巴的藍色煙盒裡,只剩了一支煙。

  和之前通體漆黑的Black Devil(黑魔鬼)不同的是,這支煙煙身幾乎全白,只在藍色分割線以上印了只和平鴿。

  宗瑛挨近蠟燭,借著躍動的火苗,點燃了這最後一支煙。

  煙絲迅速地在空氣裡燃燒,煙草味裡夾雜著梅子和奶油的味道。她低頭攤開那只空煙盒,盒子正面同樣印著和平鴿,它嘴裡銜著三根橄欖枝,左右側分別印著兩個單詞。

  她情不自禁地讀了右側單詞——「Peace(和平)。」

  盛清讓則順著她讀出了左側單詞——「Infinity(無限)。」

  遠處的蘇州河響起炮聲,起風了。

  夜裡秋風煞人,無情地吹滅桌上白燭,黑暗中只剩煙絲明滅,到最後,連煙也燃盡了。

  「Peace」「Infinity」這兩個單詞多好啊。

  若沒有這一場戰爭,何至於令整座城市都擔驚受怕,何至於令成千上萬的人流離失所,又何至於令一個而立青年,在短短數月內生了白髮?

  夜色中面目難辨,氣息卻好認。

  兩人不約而同地側過頭,彼此呼吸近在咫尺,唇瓣蜻蜓點水般相觸。他下意識要避,宗瑛帶著煙草味的手指卻探過去,輕輕攬了他側臉。

  夜風撩起的頭髮拂到對方臉上,宗瑛輕啟唇瓣,將混著酒香的梅子味和奶油味,一併分享給他。

  一個將回現代面對真相和手術,一個將赴未知險途不知何日是歸期,露天陽臺裡的兩個人,在一九三七年十月六日的夜色裡——

  繼續了曾經錯過的那個吻。

  4

  黑暗中睫毛顫動,唇齒相依的親密,卻不太關乎情欲。

  宗瑛頭一次發覺盛清讓的臉這麼燙,她睜開眼,手指仍搭在他下頜,唇往後稍退了半寸。

  額頭相抵,鼻息交融,片刻之後,盛清讓帶傷的手搭上她側臉,緩慢慎重地繼續,並加深了這個吻。

  直到樓下某位太太厲聲訓斥:「小赤佬!腦子壞掉啦!哪個叫你把火柴盒丟池子裡的?我蠟燭都點不起來了!快叫你爸爸到葉先生那邊借盒火柴!」這氣氛才倏地被打破,親吻中止,重回人間。

  空氣裡酒香若隱若現,癟的Peace煙盒仍躺在酒杯旁邊,一片黑黢黢中,誰也看不清對方面部神色的變化。

  宗瑛鬆開手,若無其事地摸到酒瓶,將一盎司的小甜酒杯倒滿,淺飲了一口,冰冷液體順食道入胃,給予人片刻鎮定。

  夜風愈大,盛清讓起身折回屋內,摸黑從沙發上取了條毯子,徑直走向陽臺,準確地將毯子披上宗瑛的肩,隨即重新在旁邊籐椅上坐下,微啞著聲同她說:「少喝一些。」

  宗瑛攏共不過喝了兩口,但聽他勸說,果真放下玻璃酒杯,展開毛毯,抓住一角遞過去。

  盛清讓這次破天荒地未推辭,於是順理成章地分享了同一條毛毯。

  缺少照明的夜晚,人如困獸,哪裡也不方便去,坐著看夜景,視野一片黑寂,城市也如困獸。距回到那個亮堂年代還有近四個小時,總要聊些什麼。

  過了半晌,宗瑛問他:「你初到我所在的那個年代時,有沒有什麼特別感慨的瞬間?」

  盛清讓想了片刻,反問道:「記不記得我第一次借的那本字典?」

  宗瑛想起他留在玄關櫃裡的那本簿冊子,上面第一條記錄著:「取用書櫃中《新華字典》一部,當日已歸還。」

  她遂答:「《新華字典》。」

  「一九九八年修訂本,出版社是商務印書館。」他不急不忙地說著,看向遠方,「它還活著。」

  內遷名單上的商務印書館,歷經戰火毀損,幾度搬遷,最終還是活了下來。

  他在她公寓中,看到字典上這幾個熟悉字眼時,心中湧起的不僅是時代延續感,更是一種不滅的希望。

  宗瑛說:「不只是商務印書館,還有很多東西活了下來。」

  戰爭儘管漫長殘酷,但終歸無法摧毀所有信念與努力。

  樓下突然響起小囡「有電啦!」的歡呼聲,隨即視野裡一盞盞燈在黑幕前亮起,星星點點,多少為這沉寂可怖的夜晚添了光亮。

  盛清讓起身去開燈,宗瑛收拾了桌子。

  緊接著兩人將桌椅搬回屋內,鎖上了通向外陽臺的門——公寓的主人即將遠行,這裡可能很久無人至,不知哪天會有風雨降臨,因此必須鎖緊門窗。

  盛清讓簡單收拾了行李,在客廳暗光裡坐著,最後環視整間公寓,生出莫名的別離情緒。

  他數年前回國,搬出來獨居,這間公寓中大小傢俱陳設全由他一人添置,久居於此,偶爾也會有住到天荒地老的錯覺,好像這間公寓會永遠保持這個模樣。

  然而實際上,這間公寓卻在幾十年後,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親自添置的這些傢俱陳設不知所蹤,替而代之的是其他住客的物品,關於他的一切痕跡幾乎都被抹除,只留下一盞廊燈燈罩。

  這幾十年間會發生什麼?

  他自己會在何時,因為何種理由離開這間公寓?

  盛清讓側頭看向矮幾上立著的座鐘。

  座鐘滴答滴答地響,廊燈昏昏照亮前路。

  宗瑛垂首看一眼手錶,距晚十點越來越近,她徵詢他的意見:「把燈關掉吧,免得浪費。」

  盛清讓點點頭。

  宗瑛走向玄關,關掉了那盞廊燈。

  室內重回黑暗,門窗閉鎖,空氣仿佛也停止了流動。

  盛清讓起身,提起藤條箱子和公事包走向宗瑛,騰出一隻手,握起她的手,兩人一起等待敲鐘聲的響起。

  鐺聲過後,宗瑛伸手摸到熟悉的廊燈開關,「啪嗒」一聲響,頭頂光源傾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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