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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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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清讓說完掛了電話,另一隻手越過宗瑛腰側,撥動號碼盤,聯繫工部局巡捕房。

  幾經轉接,他同負責人講明二姐的情況,懇請對方幫忙留意,如有消息望第一時間告知。

  宗瑛從他敘述中得知,二姐一大早出門說去買蛋糕,但到日暮了仍一點消息也沒有,清蕙覺得心慌,便打電話給盛清讓,請他幫忙找一找。

  按說一個成年人出門辦事,晚點回來也沒什麼大不了,可如今是戰時,一切不比往常,清蕙的擔心和焦慮並不多餘。

  盛清讓擱下聽筒,垂眸對上宗瑛的目光:「怎麼了?」

  宗瑛不答,仍側著身抬頭看他——身著睡衣,頭髮顯出難得的蓬鬆淩亂,剛睡醒的臉上少了維持距離的客套,看起來反而更具真實感。

  盛清讓意識到她在打量自己,倏地避開視線,側頭看了眼座鐘。

  下午五點十七分,這意味著他在沙發上睡了將近十二個小時,而宗瑛就這麼看著他睡了一整個白天。

  他頓覺尷尬,連忙轉過身,講:「我去洗漱。」

  宗瑛看他快步走向浴室,重回餐桌撿起那本在讀的舊書,又往後翻了兩頁,卻怎麼也沒心思讀下去了。

  她走進盛清讓的臥室,拉開鬥櫃,從老位置找出自己的那套衣服。

  剛剛換好,洗漱完畢的盛清讓就迎面走進來,她拿著換下的病服避到一邊,不待他開口,便替他帶上門,站到外面去等。

  夕陽入室,一派靜謐。

  如果不必出門,也無外事擾,這個公寓倒真是風平浪靜,令人心安。

  盛清讓還會在這裡住多久?住到租約到期,還是住到打算離開上海的那一天?他會和盛家人一起離開上海嗎?

  宗瑛想著想著,就聽到臥室房門開的聲音。她轉過身,只見他頭髮梳理妥當,衣衫整潔,手提公事包,一副要出門的架勢。

  果然,他講:「現在我需要去一趟公館。」

  宗瑛頷首,回道:「一起。」

  盛清讓剛才見她換了衣服,便猜到她打算跟著出門。

  也好,留她獨自在這裡,他也放心不下。

  宗瑛見他沒反對,端起餐桌上的茶杯走過去遞給他,叮囑「喝點水」,隨即又返身進廚房,從櫥櫃裡找出一盒餅乾。

  她拿了餅乾走去玄關換鞋,盛清讓伸手取下架子上的風衣。

  她打開門,只覺身後披上來一件外套,走出門轉身,也只見盛清讓低頭鎖門,並沒有同她講什麼多餘的話。

  他鎖好門,單手提包,另一手象徵性地輕攬了下她後背:「走這邊。」

  從服務處取出自行車,在葉先生的探詢目光關注下,兩人出了門。

  白天熱氣將盡,風已經轉涼。天際雲霞鋪疊,一片金光。

  宗瑛穿好風衣,卷起略長的袖子,坐上自行車後座。

  晚風拂面過,她拆開餅乾盒問盛清讓:「餓不餓?我帶了一盒餅乾。」

  騎著車的盛清讓騰出左手,伸向後方,從她手裡接過一塊餅乾,巧克力夾心,甜膩膩的。

  饑腸轆轆的胃腹有了一點食物的填補,終得片刻慰藉,將暮前路似乎也沒那麼晦暗了。

  趕在公共租界入口關閉前回到盛公館,這時大嫂也剛剛回來。

  大門敞著,姚叔正在停車,看到他們兩個,熄火下車問:「三少爺怎麼來了?」

  盛清讓回:「我與大哥、大嫂談些事情。」

  他說完伸手拉過宗瑛,徑直走向公館小樓。

  太陽落盡,院子裡的梧桐樹葉簌簌下落,又被風挾著往前翻滾,最終被攔在小樓入口的門檻外面。

  客廳裡只亮了一盞燈,幾乎所有人都在,唯獨見不到二姐。

  孩子們眼巴巴望著廚房的方向,期望能儘快吃到晚飯,但因人未到齊,便沒人往餐桌上擺餐具和食物。

  盛清讓和宗瑛進去時,用人從廚房出來,問大嫂:「太太,可以開飯了嗎?」

  大嫂剛回來就聽清蕙說了二姐的事,多少也有些擔心,便同用人說:「不,再等等。」

  她說著轉向盛清讓和宗瑛:「你們也來了?坐。」

  盛清讓應一聲,隨即拉開一把椅子,請宗瑛坐。

  大嫂又囑咐用人:「晚飯再多準備一些。」

  用人得話折回廚房,盛清讓從公事包中取出一隻牛皮紙檔袋,遞給大嫂道:「都在裡面,你核對一下。」

  檔袋裡裝的是離開上海必需的通行證、車船票——盛清讓已經全部替他們辦妥。

  大嫂除了道謝也沒旁的可說,這個家欠他的,一時還不清,到最後她也只補了一句:「有勞你了。」

  她說完又看向門外,嘆息一樣說道:「清萍還沒有回來。」

  天色愈沉,大門一直開著,門口卻始終不見人影。

  二姐夫坐不住了,說:「一定是去霞飛路買蛋糕,又被姚太太拉去打麻將了,我去找她回來!」

  他語音剛落,外套也不及穿,找了輛自行車便飛快出了門。

  清蕙坐在沙發裡對著暗光翻讀手裡的書,但其實早就讀不下去了。

  大嫂轉頭問奶媽:「阿暉那孩子後來吃飯了嗎?」

  奶媽愁眉苦臉地搖搖頭:「說沒有胃口,一定要等媽媽回來才吃。」

  坐在輪椅裡的大哥聞言發話:「怎能由得一個小孩子胡鬧,他說不吃就不吃,難道打算餓死?叫他下來吃飯。」

  奶媽一臉為難,大嫂便說:「給他盛碗湯送上去。」

  其他孩子一聽阿暉能吃晚飯了,更覺得餓,然而大嫂不發話,便只好借著廊燈看外面風卷落葉,聽屋外秋蟲鳴。

  天徹底黑了,二姐、二姐夫遲遲不回,屋子裡連小心翼翼的談話聲也歇了。

  最後孩子們餓得臉都耷下來了,大嫂才說:「讓孩子們先吃吧,我們等清萍回來再說。」

  宗瑛坐在盛清讓身旁,昏昏欲睡,聽到大嫂說話,猛地斂神,從口袋裡摸出藥盒,倒出一次量,正打算一口吞,盛清讓卻忽然伸手攔了她:「你等等,我給你倒杯水。」

  他起身去倒水,還沒走到廚房,小樓裡電話鈴聲乍響。

  用人匆匆忙忙跑去接起電話,聽了兩句茫然轉頭,對盛清讓道:「洋人打來的,聽不明白。」

  屋裡人倏地一愣,盛清讓說:「也許是租界巡捕房。」

  他快步走過去,從用人手裡接過聽筒,電話那邊聽到他的聲音,惋惜地開口:「Sheng, I feel so sorry.」

  一盆冷水澆下來,從頭淋到腳,他的脊背躥起一陣寒意。

  那邊慢吞吞地推測事情經過,講事情結果,講現在該做些什麼,盛清讓一直聽他說,自始至終話少得可憐。

  所有人都屏息等他結果。

  盛清讓「哢嗒」一聲擱下聽筒,沉默片刻,緩慢地轉過身。

  屋子裡靜得嚇人,客廳裡的座鐘不慌不忙地敲了八下。

  「鐺、鐺、鐺、鐺、鐺、鐺、鐺、鐺。」

  「二姐走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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