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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薛選青聽完,按捺下心中不安,霍地拿起桌上車鑰匙:「你送最近的醫院,我馬上到。」

  盛清讓掛斷電話,從玄關櫃裡翻出僅剩的一點現金,抱起宗瑛下樓。

  他頭一回覺得現代電梯下行速度也遲緩,顯示幕上每一個數字變化都慢得揪心。

  飛快出了公寓大門,恰好一輛計程車停在門口下客,在它即將掉轉車頭離開的瞬間,盛清讓攔住了它。

  計程車司機瞪眼一瞧,意識到人命關天,甚至下車來幫忙開車門。

  汽車行駛在乾燥的馬路上,道旁有路燈,頭頂有朗月,醫院的燈牌在夜色裡不倦地亮著。

  氣喘吁吁地跑到醫院急診,進搶救室,接監護儀,盛清讓完全被隔離在外。一通急忙下來,襯衫後背濕透,整個人精疲力竭。

  腦外科會診醫生匆忙趕到,檢查完畢,又出來找家屬詢問,他走到盛清讓跟前,低著頭在板子上唰唰地填表,講:「還好送得及時,要耽誤就不得了了,你是宗瑛什麼人?」

  他說著抬頭,看到盛清讓的臉。

  後邊一個護士喊:「盛醫生,你趕快過來一下!」

  盛秋實雙眸瞳孔驟縮,握筆的手頓在空中:「你是誰?」

  3

  太像了。

  醫院超市里那個用宗瑛信用卡結算的男人,家中老照片裡的那個男人,都和眼前這個人像到極點。

  這種像不是區區眉眼的相似,而是整體的。

  盛秋實甚至沒想過會再遇到他,但現在這個人就站在自己對面,距離——一米不到。

  急診大廳的慘白頂燈照在盛秋實臉上,更顯出他的吃驚。

  盛清讓對他的驚愕不明所以,謹慎作答:「我是宗瑛的朋友。」並立刻詢問:「請問她現在的情況如何?」

  盛秋實立刻斂神回道:「目前狀況還可以,但有些事情需進一步同親屬溝通。」並問:「填這張表需要你的資訊,請問姓名?」

  盛清讓聽到宗瑛狀況尚可,稍松一口氣,但他對這個時代的人一向保持警惕,除了宗瑛,他一律不向任何人透露身份,包括名字。

  他對上盛秋實的目光,隨即視線又移向盛秋實手中的表格,抬眸總結:「好像並不需要填我的資訊。」

  盛秋實收起病歷板,飛快地調整了表情,講:「你看起來很眼熟,我之前似乎見過你,我是宗瑛的師兄,你好——」

  他說著友好地伸出手,盛清讓則將他的神態變化都收進眼底,又瞥一眼他的胸牌,反問:「是在醫院的商店裡見過嗎?那麼你記性很好,盛醫生。」

  盛秋實沒料到對方也記得,且還莫名得了誇讚,差點讓他不知道怎樣回應,但他仍努力繼續這個話題:「那天你結帳用的信用卡是宗瑛的,我就多看了幾眼。」

  他講到這裡,盛清讓已經猜到一些端倪,某晚有個不速之客來699號公寓,那時自己在洗澡,宗瑛接待了這個客人。

  如果他推斷得沒錯,這個客人應該就是眼前的盛秋實。

  那天他們甚至提到了清蕙,原話是:「你問盛小姐嗎?她是我祖父的養母。」

  所以這個人是清蕙收養的孩子的後代?

  一種奇妙的時空延續感湧上心頭,盛清讓立刻打住,伸出手非常客氣地同對方握了一下。

  盛秋實收手垂眸,留意到盛清讓的腳,他穿的是一雙42或43碼的德比鞋——是那天晚上他在宗瑛家玄關處看到的那雙。

  兩人關係親密到這種地步,這個不知名先生到底是宗瑛的什麼人?

  就在盛秋實想進一步打探時,護士走過來再次催促他去看片子,薛選青也火急火燎地趕到了。

  她認得盛秋實,開口就問:「現在什麼情況?宗瑛在哪裡?」

  盛秋實拿一套官腔回她:「送來得及時,我個人認為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但具體情況還要等會診結果,畢竟……」

  薛選青哪有耐心聽他婆婆媽媽地講,霍地一把從他手裡拿過病歷板從頭看到尾,一個字也不肯放過。

  她看完忍著一口氣,將病歷板遞給他,轉過身恨不得找個沙袋猛揍一頓,最後卻只抬手狠狠拍在了牆邊排椅上,震得坐在排椅最邊上的一個小孩子「哇嗚」一聲哭了出來。

  薛選青掌心拍得通紅,既痛又怒,整整兩個月,她一直蒙在鼓裡,生病這種事情為什麼要一個人扛?到底是怎麼扛過來的?!

  小孩子哭得撕心裂肺,急診室裡人來人往,家長匆匆忙忙跑過來將孩子抱走,長椅上頓時空空蕩蕩。

  薛選青一屁股坐上去,看著對面白牆發愣。她大概是從單位趕來,身上制服都沒來得及換下,一頭短髮看起來有兩三天沒洗了,眼底藏著青黑疲意,雙眸失焦,過了好久回過神,下意識地從口袋裡摸出一盒煙。

  護士這時又來催了一遍盛秋實,等盛秋實走了,又緊接著轉向薛選青,警告道:「員警同志,這裡不能抽煙,要抽去外面抽。」

  薛選青連忙將煙盒塞回口袋,一抬頭,看到盛清讓,努力平復焦慮情緒地問道:「來了多久?」

  盛清讓連忙回道:「大概半個小時。」頓了頓,他問:「宗小姐有沒有什麼親人可以聯繫到?」

  薛選青毫不猶豫地回了六個字:「有,但等於沒有。」

  宗家那一撥人向來不在意宗瑛過得怎麼樣,至於她媽媽那邊的親戚,遠在千里之外,也不是緊急連絡人的上佳選擇。

  這幾年,宗瑛的緊急連絡人欄裡只有一個人——薛選青。

  盛清讓眸光黯了黯。

  這時護士朝他們喊道:「請宗瑛的親屬過來辦個手續。」

  盛清讓聞聲轉頭,薛選青卻已經起身走向護士站。

  盛清讓只能遠遠看著薛選青在櫃檯前出示證件、填表付費,而他在這個時代沒有身份、沒有人脈、沒有足夠的錢,幾乎不能為宗瑛做任何事。

  後背的汗這時漸漸冷了,無力感從身後一點點地攀上來。

  薛選青辦妥手續就站在走廊裡等,直到護士同她講「會診出結果沒有這麼快的,你不要站在這裡等,會擋住通道的」,她這才轉過身,走向盛清讓。

  盛清讓見她過來,立刻問:「還要等多久?」

  薛選青邊講邊往外走:「過會兒要轉去神經外科,講到時候會通知。」她頭也不回,只顧往前走,到門外時,碰到一輛救護車烏拉烏拉地朝門口駛來,它倏地停住,在接連的「讓一讓、讓一讓」催促聲中,人來人往的急診入口讓出通道來,迎接新的急救病人。

  薛選青和盛清讓也避到一旁,等聲音歇下來,門口重新恢復秩序,薛選青往後一靠,背挨著牆,摸出煙盒與打火機,拇指一按,「啪嗒」一聲響,暗藍夜色裡亮起一星火苗。

  她點了煙,低頭深吸一口,煙霧在肺裡下沉,又緩慢地從鼻腔裡逸出。

  「幾年前我也帶宗瑛來過急診。」她突然開口,煙霧被夜色扯得稀薄一片,「日子過得太快了。」

  盛清讓察覺到她語氣中微妙的情緒變化,側頭看她一眼:「因為什麼?」

  「因為一起事故。」薛選青緊緊蹙眉,用力抿起唇,唇瓣卻不自覺地輕顫了顫,為壓制這種回憶帶來的不安,於是又低頭抽了一口煙。

  事故?盛清讓陡然想起宗瑛生日那晚他們聊到的某個話題。

  那時他問她為什麼不再是醫生了,她的回答是:「發生了一些事故。」

  他又問她喜歡什麼樣的運動,她說:「攀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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