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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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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塌了半邊,轟炸帶來的煙霧早已經被雨水澆滅,沒有現代路燈提供照明,更沒有月光探路,只有車燈掃過的地方姑且看得清楚。 裡面一個人看見燈光跌跌撞撞地跑出來,拍打車窗,聲嘶力竭地講:「你們總算來了,三少爺找不到、找不到了……」 宗瑛顧不得撐傘,下車就問:「哪棟樓?」 那人在雨裡吃力地喘著氣,指了西北方向的廢墟講:「我只記得三少爺吃過午飯就去樓裡核對賬目,沒有出來過。」 雨鋪天蓋地地覆下來,宗瑛二話不說奔向廢墟。 她也曾出過坍塌現場,經驗告訴她這種情況下的生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這種時候經驗與理智完全被拋光,只剩本能的尋找。 電閃雷鳴,爆裂的水管汩汩地往外湧水,柱子橫七豎八交錯躺著,木頭被火灼得焦黑,哪怕雨水不停沖刷,難聞的氣味仍是不停往鼻腔裡躥。 宗瑛徒手去翻,濕冷又滑,雨水順著頭髮往下淌,一路灌進領口,將她整個人都澆透。 指腹摸到布料纖維,再探,一隻裸露殘臂,幾乎被碾成了爛泥—— 宗瑛手顫了一下,恐懼似電流般從心臟躥入四肢百骸,指尖是缺氧的麻木和冷。 不可能—— 他分明說會在晚上十點之前回公寓,可現在天都黢黑,滿目廢墟裡,卻只有根本無法辨別的遺骸。 耳畔是姚叔「這要怎麼找啊?這雨大得糊眼睛,根本看不清楚啊」的急躁抱怨,還有廠房工人對同伴不停的呼喊聲。 不知翻找了多久,宗瑛分不清臉上是汗還是雨,彎腰低頭翻找的過程中,頭腦不可避免地充血,精疲力竭到心慌腿抖,只為一個期盼—— 她希望他活著,已經不僅僅是因為擔心自己就此回不到二〇一五年,而是單純、迫切地希望他,活著。 老天不憫,頻頻設阻。 溫度降得厲害,連風也愈囂張,雨水糊眼,雷在耳邊炸開,宗瑛直起身,一陣天旋地轉,腦子裡持續嗡鳴,睜開眼面前一片漆黑。 她隱約聽到呼喊聲,那聲音愈近,但她無法分辨它從哪裡來,更聽不清呼喊的內容。 急促的腳步踏過積水和廢墟而來,到她身後,那聲音才清晰:「宗小姐!」 伴著這一聲潮濕、疲倦又焦慮的呼喊一起到的,是她熟悉的氣味。宗瑛後知後覺地轉過身,閃電照亮對方大半張臉,轉瞬又被黑暗籠罩—— 雷聲轟鳴中,她本能地伸出手去摸,幾乎在觸及他手腕內側皮膚的瞬間,她抬手抱住了對方。 想問究竟,腦子卻混沌一片,聲音到喉嚨口也遭遇堵截,滿腔的緊張和無措驚慌無處可釋放,逼得身體發抖。 盛清讓回抱她,她脖頸臉側濕漉漉的,緊緊攀在他後頸的手指根根冰冷,鼻尖抵著他喉結,急促失序的呼吸就覆上他的皮膚——他這才感受到半縷活氣、幾分溫度。 他騰出手來拂開她額前潮濕的髮絲,下頜緊抵著她額頭,安撫她的緊張情緒:「沒事了,我沒事的,我就在這裡。」 累積了數小時的過度焦慮,一時間難以平復,盛清讓鬆開手,她卻將他抱得更緊,本能地想借此讓理智恢復正常。 頭頂是雨,身邊是風,遠處是姚叔和工人們仍在尋找倖存工友的呼喊聲。不曉得過了多久,宗瑛垂下手,失力地歎了口氣,幾乎要癱下去。 姚叔這時候跑過來,認出盛清讓先是瞪眼驚呼:「三少爺?!你不是——」 盛清讓一時來不及和他解釋,彎腰抱起宗瑛,同姚叔講:「去開車門。」 姚叔陡然回神,趕緊跑去拉開車門,只見盛清讓將宗瑛放進後座,緊接著自己也坐了進去:「回法租界的公寓。」 姚叔還沒從心慌緊張的狀態裡緩過來,一雙濕手握住方向盤,車大燈轟地亮起,不曉得試了幾次,才成功地掉轉車頭,在泥濘道路中搖搖晃晃地開出去。 等他穩住神厘清思路,才問:「這、這到底怎麼回事?」 盛清讓竭力穩聲道:「下午一點半,遷委會打電話找到我處理一件急事,我便出去了一趟。從遷委會出來,又順道回了一趟公館,大嫂告訴我,你們已經出了門。」 他稍作停頓,雨水順著他雪白袖口往下滴,之前受傷的手背上,血滲出了紗布:「是我的錯,走得突然,沒有及時同工廠經理打招呼。」 轟炸時間是下午兩點鐘,他離開不久,工廠就被盲目投下來的炮彈炸毀了一整棟樓,沒有人料到這種天氣會有轟炸。 他這話是講給姚叔聽,更是講給宗瑛聽。 車往前開,宗瑛的情緒逐漸穩定,不曉得是悲是喜還是慶倖,她只沉默地伸手,緊握住了盛清讓的左手。 兩隻手相握,體表溫度緩慢回升,車外風雨也就無可畏了。 租界裡一片晦暗,抵達公寓,服務處的葉先生裹了件毛衫坐在高臺後面打瞌睡,檯子上一根白蠟燭快要燃盡,虛弱火苗搖搖晃晃,好像一不留神就會被不穩定的氣流鬧滅。 惡劣天氣導致公寓停電了,盛清讓摸黑尋到一支蠟燭,劃亮火柴,火苗舔上蠟燭燈芯,室內便得到一團光亮。 伸手擰開水龍頭,管道裡流出水來,真是幸運,自來水還能正常使用。 他手持蠟燭走到沙發前,將燭臺擱在茶几上,返身回臥室,翻出乾淨袍子回到客廳,渾身濕透的宗瑛仍站在玄關處。 盛清讓拿著袍子走進浴室,在裡面也點起一支蠟燭,又取了條毛巾出來,走到宗瑛跟前,將毛巾覆在她濕答答的頭髮上。 他掌心輕攏,隔著柔軟毛巾搓了搓她的濕發,垂首啞聲道:「會著涼的,去換衣服。」 宗瑛抬頭想看清他的臉,但光線實在太暗,再好的視力也派不上用場,只能夠感知氣息和聲音。 直到他鬆手,往後退了半步,宗瑛才默不作聲地進了浴室。 待浴室門關上,盛清讓回臥室也換下濕衣服,燒了一壺水,坐回沙發上。 靜下來,畫面一幀幀在腦海裡回放,一種莫名情緒從心底騰起來——從沒有人這樣在意過他的生死。 他下意識地轉過頭,宗瑛恰好打開門從浴室出來。 客廳裡只有茶几上一處光源,宗瑛走到沙發前坐下,瘦削的身體在黑綢長袍裡仍然冷。 蠟燭火苗輕柔躍動,兩人坐在沙發上守著這微弱光亮,一時間無話可講,也不必講。 盛清讓給她遞去一杯熱水,拿過身旁一件毛毯,上身側傾,右手越過她後肩想給她披上,宗瑛偏頭,兩張臉便近在咫尺。 暗光裡不僅氣息可捕捉,連臉部肌肉的微妙變化都盡收眼底。盛清讓的睫毛不自覺地輕顫了一下,鼻尖相觸,近得眼前只剩模糊昏黃一片,唇瓣碰及彼此的刹那,盛清讓忽然錯開臉,手亦收回。 宗瑛捧著茶杯的手緊了一下又松,指頭稍稍顫了一下,肩部繃起的肌肉倏地鬆弛。 他刻意避開她的目光,穩聲道:「還剩兩個小時,你先去休息一會,到時我會叫你。」 宗瑛聞言坐了半分鐘,裹緊肩上毛毯,最終應了一聲,捧起茶杯上了樓。 這樣長度的一支蠟燭,燃燒時間差不多是六十幾分鐘,盛清讓沉默地坐在沙發上看燈芯燃盡,又點起一支,等第二支蠟燭燃盡的時候,他起身上樓。 屈指敲門,沒有回應。他又試著敲了一次,仍無回應。 一種不好的預感猛躥上來,盛清讓立刻推開房門,一遍遍呼喊「宗小姐」,然宗瑛卻似昏迷了一般毫無反應。 客廳裡的座鐘慢條斯理地運轉,但終歸愈來愈靠近十點整。 盛清讓額頭急出汗,打鐘聲響起的刹那,他抱起宗瑛下了樓,按亮的是二〇一五年的公寓廊燈開關。 他不確定這個時代的救護車電話,拎起座機聽筒,撥出去的是薛選青的手機號。 「喂,宗瑛?什麼事情?」薛選青明顯感到意外,又「喂」了一聲,聽到的果然是別人的聲音。 「薛小姐,很抱歉深夜打擾,宗瑛突然昏迷,我現在送她去醫院,但我對她的病情不瞭解,也沒有權力替她決定,想通知她的親人或者朋友,但我手裡只有你的聯繫方式,所以我請求你幫忙聯繫她的親友,或者請你來一趟醫院。」 他語氣急促,但仍有條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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