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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宗瑛一陣猛咳,老四「嗤」了一聲,站在一旁講風涼話:「不能抽還逞什麼能?抽煙又不是好事情。」

  宗瑛幹看著煙霧升騰,不再為難自己的肺,啞著嗓子道:「我很久沒抽了。」

  老四手一停頓,偏頭看她側臉:「為我三哥戒的?」

  宗瑛沉默片刻,不置可否:「也許吧。」

  她任由指間的香煙燃盡,手伸進口袋裡打算摸出手帕來擦汗,卻摸到了早上盛清讓給她的手槍。

  勃朗寧小巧精緻,卻有致命的殺傷力。

  老四看她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吐了個煙圈講:「三哥還真是會借花獻佛。」

  宗瑛聞言反問:「這把槍是你給的嗎?」

  「那是當然,他那種書生平時哪裡用得到槍?」他索性側過身,一隻手揣進褲兜裡,抬頜問宗瑛,語氣頗有幾分挑釁的意味,「要不要教你怎麼用、往哪裡打?免得子彈在裡面待久了發黴。」

  他得意揚揚的話剛講完,沒想到宗瑛卻在刹那上膛舉槍,黑洞洞的槍口就對準了他。

  「哪裡最致命,我比你清楚。」她聲音平穩,目光卻冷。

  意識到宗瑛不喜歡被挑釁,老四挑挑眉:「有話好好講,不要動不動就上膛駭人嘛。」

  宗瑛卸下彈匣,取出膛內子彈,一步步拆卸,又裝了回去。老四在旁邊看著講:「你好像對手槍很熟嘛,喜歡嗎?」

  宗瑛說:「不喜歡。」

  這時副官又匆匆忙忙趕過來,朝老四遞過去一隻搪瓷缸,順便發表不滿:「糧食缺得實在厲害!上面光派援軍過來,不及時發補給,這不是存心叫人喝西北風嗎?」

  老四接過來,隨手就遞給了宗瑛:「沒什麼可吃的,你暫時將就下吧,反正也不會在戰區待太久。」

  宗瑛打開蓋子,裡面裝了滿滿的米湯,一隻勺子埋在湯裡,捏起來一攪,也翻不出多少米。

  她問:「你不喝?」

  盛清和搖搖頭,只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視線看向不遠處的援軍。

  他們剛抵達不久,因為疲勞缺少該有的鬥志,年輕面孔裡盡是茫然。

  「臨時整編,長途跋涉,毫無經驗,裝備一時也跟不上。」盛清和說,「就是送他們去死。」

  他抽著煙,竭力去輕描淡寫,嘴唇和面部肌肉卻輕顫。一種除了堅持別無辦法的無望,伴著劣質煙絲燃起來的煙霧蒙了他的臉。

  宗瑛喝光了搪瓷缸裡的米湯,找了個地方休息。

  老四離開了野戰醫院,回營處理事情。

  盛清讓則在傍晚時分回到了前線指揮部。

  指揮部臨時佔用了村莊附近的道觀,這座香火旺盛多年,卻在亂世被廢棄的道觀,在早秋風中顯出時過境遷的無奈。

  盛清讓謝過通信員,下了車走了一段恰好遇到老四。

  還隔著近兩米的距離,老四扔了一套衣服給他:「不是給你的,給宗醫生,從護士那裡借來的,應該合身。」

  盛清讓穩穩接住,道了聲「謝謝」,便繼續往指揮部裡面走。

  進了大門一路走到後面,老四指指最西面一間小柴房,同盛清讓道:「我看她很累了,現在應該就在那裡面歇著呢。」

  盛清讓再次道了聲「謝謝」,往前走幾步,打算敲門進去。

  「三哥哥。」老四卻突然喊住他。

  盛清讓轉身看他,只見他頭上被滑稽地包了厚厚一圈,肩頭也纏緊紗布,襯衫領口有些松垮,鞋子、褲腿上全是泥和血。

  「怎麼了?」

  「你的人很厲害啊。」老四彎起唇,沒頭沒尾地講了這麼一句。

  盛清讓對上他的目光:「所以呢?」

  老四想了想,略歪了下腦袋,道:「雖然對家對國,我們的立場和觀念都不太一樣,但我們看人的眼光倒是很像——」

  盛清讓一手提著公事包,一手橫在胸前攬著那套乾淨衣服,下意識握起拳,語氣平穩地逐個問道:「對家對國,不一樣在哪裡?看人的眼光像,那又如何?」

  老四臉上幾不可察地浮起一絲無奈的笑容:「對那個家,我絲毫不想忍,而你趕都趕不走;對國,我在前線,你忙的是後方;看人的眼光一致,那麼或許會爭搶一番?」

  盛清讓耐心聽他講完,不急不忙地說:「爭搶嗎?可宗小姐不是物品。」

  老四面上笑意加深,他試圖讓自己的笑看起來更真實,語氣也立刻變了:「三哥哥,話不要說得那麼死嘛。要不是我在前線朝不保夕的,不管結果怎麼樣,我也是要爭一爭搶一搶的。」

  老四心裡非常清楚,宗瑛再怎樣也不會跟自己扯上什麼關係,但他自小就一直與盛清讓比較,習慣了放豪言而已。

  更何況,他今天是打心眼裡覺得,這種局勢下的自己,可能已經失去了追求愛人的資格——因為給不了未來,儘管這個未來僅僅是,活著。

  盛清讓聽懂了他話裡的「朝不保夕」四個字,沉默一會,只講了聲:「戰況愈烈,你多保重。」

  老四聞言,臉上會心一笑,半天不吭聲,最後揚起下頜講:「那是當然,你這樣費心費力地將上海的工廠遷到內地去,我倒要看看最後——值不值得,有沒有意義!」

  盛清讓答:「會有的。」

  「是嗎?」老四突然緊了緊領口風紀扣,斂了笑轉身,「但願我能活到那個時候。」

  他說完戴上帽子就往外走,晚風拂過他肩頭的白紗布頭。

  他隨晚風回了一下頭,看到盛清讓的背影,早年累積起來的心中成見早斂了大半,如果這個人是投機牟利,又怎麼肯為內遷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甘願在戰火中來去?

  血紅夕陽無可阻擋地下沉,早就睡醒的宗瑛聽完門外的交談,起身推開北面破舊的木頭窗。

  她閉眼又睜開,忽然又伸出手掌,在眼前晃了一下——

  她複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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