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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不只是取子彈的問題。」

  一個因為突然失去太多部下,抱著彌補心態想拼命救下團裡年紀最小的孩子,一個則表現出反常的強硬和抗拒。

  總之都紅了眼。

  宗瑛徹夜未眠,眼白血絲愈顯密集,她深吸一口氣,抬眸講道:「沒有檢查設備,不確定子彈具體位置,也不清楚損傷程度,這裡手術條件非常差,何況我……」

  說到這裡她短促地閉了下眼,再睜開時眼裡疲意更重:「我只給死人取過子彈。」

  「只給死人取過又怎樣?還不是一個道理?!」

  宗瑛複閉上眼。

  她從醫數年,從沒有接觸過槍傷患者,轉考法醫之後,也只接觸過一例槍傷案,而被害者已經死亡。解剖屍體和給活人取子彈,不是一碼事。

  拋開缺少經驗不談,她真的很久沒有給人動過手術了。從放棄手術臺的那一天開始就再也沒有親自動過手,哪怕上次給盛家大哥截肢,她也不過是給了實習醫生一點指導,從頭到尾,甚至都沒有碰過手術刀。

  「我把他抬回來,就是想要讓他活的!」盛清和語氣更急。

  宗瑛睜開眼。

  有人喚了她一聲:「宗小姐。」再熟悉不過的語氣,她循聲看過去,盛清讓正站在擔架另一邊看著自己。

  她看向他,講:「我真的……做不了。」

  防空壕裡仍有人進出,外面複響起轟炸聲,頂上泥灰簌簌往下掉。

  昏昧電燈閃爍不停,盛清讓的視線全落在她右手上。他想起她曾經含糊提到過的某次事故,猜她心中可能有某種預設的畏懼關卡,但目光上移,他分明從她臉上捕捉到了身為醫者面對病患時的不忍心。

  因為察覺到她的自我矛盾和鬥爭,他便同她說:「宗小姐,不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站在你那一邊。」

  老四正著急,簡直受不了他們這樣慢吞吞的作風,剛要出聲打斷,卻遭盛清讓伸手阻止。

  宗瑛右手手指止不住輕顫,她倏地握起拳,拼盡力氣般握緊,反反復複好幾次,最後她抬頭,講:「我試一試。」

  這話剛落,老四立刻喊旁邊的士兵轉移,又吩咐道:「無論如何叫他們分器械和護士給我們!我三營走了這麼多弟兄,不能連個孩子都保不住!」

  手術臺是臨時搭建的,野戰醫院只剩兩個醫生,都忙得抽不開身,僅有的幾個護士,破天荒地分了一個過來給宗瑛當幫手。

  來不及進行嚴格的消毒,沒有無影燈,更別提無菌手術服和監護儀,子彈位置的判斷、空腔的清理、組織的分離及縫合,所有事完完全全只能靠宗瑛一個人。甚至連手術場所也不得安靜,遠處榴彈炮聲間或響起,新一輪的反攻開始了。

  太陽從東方緩慢地移到正中,宗瑛眼皮直跳,汗沿著臉頰往下淌,浸濕襯衫領口,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每一步都處理得極其謹慎。

  心中一根弦緊繃到一觸即斷的地步,注意力高度集中的狀態下,過往那些經常在夢中驚擾她的失誤片段,此時卻連一幀畫面也沒有浮現。

  完成最後一層縫合,她眼一閉,差點失力般站不住,壓在床板上的手,卻穩穩當當。

  隔著白布簾子,盛清讓一直在等她,看她放下器械,他才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氣。

  這口氣剛松下來,卻有通信員來報,說好不容易接通師部電話,那邊指示要帶他離開前線指揮部去師部取通行證件。

  正事不能耽誤,但他還是等到了宗瑛出來。

  兩人對視,一時間竟彼此無言,盛清讓只從口袋裡摸出一塊素色手帕,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遞過去:「沒有用過,乾淨的。」

  疊得整齊,有些難以避免的褶皺,帶了些戰火氣,帶了些體溫,但上面沒有塵,也沒有血,看起來真的乾乾淨淨。

  宗瑛將手帕握在手裡,聽他講:「我需要現在去一趟師部,路上危險,你在這裡等我。」

  宗瑛點點頭。

  通信員這時又催促了一遍,盛清讓這才轉身走出去。

  宗瑛也跟了出去,只見他坐上一輛吉普車,車子在泥濘道路上搖搖晃晃地遠去,日頭稍稍往西斜了斜,這時炮聲也暫歇了。

  不遠處突然傳來老四和副官的聲音,副官一邊走一邊勸,語氣亦急得不行:「我跟你講,看完小坤你也處理包紮一下!不要不當回事!萬一感染就麻煩了!」

  老四直奔宗瑛而來,到她身邊匆忙地道了聲「謝謝」,然後越過她往裡走,撩開簾子去看團裡最小的傷兵。

  可惜他還沒待滿一分鐘,就被護士給轟了出來。

  他脫掉帽子抓抓頭髮,狼狽又有幾分邋遢,與宗瑛第一次見他時的模樣全然不同。

  宗瑛抬眸打量他,問:「不打算處理一下頭上和肩膀的傷嗎?」

  他講:「反正都是皮外傷,痛過頭就不痛了。」

  語氣裡顯露出一種「自我懲罰式」的心態,因為失血發白的臉上,佈滿低落情緒。經歷過惡戰,失去了很多戰友,潛意識裡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處理傷口。

  兇悍的護士卻偏偏不遂他願,拿了只鐵盤走出來,冷冰冰地命令他:「進來包紮。」

  宗瑛看他一眼:「去吧。」

  老四起身進去,宗瑛走到外面。

  潮濕的後脊背被涼風一撩,皮膚上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宗瑛覺得有點冷,恍惚的感覺也終於被吹散。

  就在剛才,她的確做了一台完整的手術,手沒有抖,病人也沒有死在手術臺上。

  不曉得在外面站了多久,她回神一轉頭,就見包紮妥當的老四從裡面走了出來。

  那護士大概同他有宿怨,包紮得蠻橫粗糙,腦袋上一圈尤其裹得敷衍,看起來十分可笑。

  沒鏡子可照,他自己對此一無所知,默不作聲地從制服口袋裡摸出火柴盒及香煙,叼了一支點燃,吸了一口看向遠處。

  亟須提神的宗瑛伸出手:「能不能給我一支?」

  他乜她一眼,重新摸出煙盒跟火柴遞給她。

  煙盒裡還剩寥寥幾支煙,一看就是自己卷的,粗糙非常,煙絲都仿佛要掉出來。

  宗瑛抽出一支,俐落地劃亮火柴,垂眸點燃,皺眉吸了一口。

  然而煙氣剛剛下沉,肺就開始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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