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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盛清蕙在原地蒙了幾秒,被她一推,退入門內,隨後聽見門「哐當」一聲關上,只能轉過身往樓上走。

  宗瑛站在樓上走廊裡看了一會兒,見她上來,默不作聲地折回了房間。

  孩子們一個無知無覺地睡著,另一個早早起來主動去廚房幫忙。

  宗瑛坐在沙發上,見盛清蕙進門徑直往梳粧檯前一坐,對著鏡子無意識地拿起木梳,遲遲沒有動作。

  宗瑛不出聲,清蕙就一直坐著。過了一會兒,她見清蕙低頭從抽屜裡摸出一遝船票——

  是前陣子盛清讓到公館來,最後留下的那幾張船票。

  她這才意識到今天已經是十七號,正是船票上的日期。

  因此盛清蕙手裡握著的,實際是離開上海的機會,但這機會很快就要失效。

  這個家裡,此刻沒有一個人有打算撤離的跡象。

  房間裡好半天沒有動靜,宗瑛拿起面前茶杯,飲盡冷水低著頭突然問道:「船還有多久開?」

  清蕙倏地回神,看看船票上的時間,卻沒吭聲。

  宗瑛擱下茶杯:「如果來得及,想走嗎?」

  清蕙沒有想過離開上海,但大哥的受傷,大伯的慘死,一件比一件更明白地在強調著戰時的瞬息萬變。大伯原本可以坐今天的船安全撤離,但取而代之的卻是冷冰冰的死訊,誰又料得到?

  面對宗瑛的問題,清蕙緊皺眉頭想了半天,沒法給出答案,只轉過頭看向了沙發上的宗瑛。

  她眉目裡顯露擔憂,卻又維持著幾分天真的僥倖,聲音顯然沒有底氣:「仗不會打太久的吧……很快就會結束的,是不是?」

  宗瑛啟唇,睫毛微微顫動,欲言又止。

  清蕙的臉徹底委頓下去,客廳座鐘「鐺鐺鐺」響起來,她最後再看一眼船票上的時間,將它們重新收進抽屜——

  失效了,就是一遝被辜負的廢紙。

  盛清讓顯然料到了這種辜負,回到公館,多餘的話一句未講,只單獨同宗瑛聊了一會兒,將她囑託的物品轉交,隨即就要去處理別的事——公事、大伯那邊的後事。

  臨分別,他講晚上來接宗瑛回去,卻遭了拒。

  宗瑛的理由很充分,兩個病患都不穩定,需要再觀察兩天。

  她並不留戀這裡,但諸事至少要有始有終,這關乎原則。

  最終兩人議出一條底線,無論如何,八月十九號宗瑛必須回到她的時代。

  多逗留的這兩日,宗瑛即便沒有出門,也感受到了一種切實的變化——先是食物,食材變少,廚房的用人再也玩不出花樣;其次是水和電,熱水幾乎停了,總是停電;最後是公寓裡的人,二姐一家包括二姐夫和孩子,全從華界搬進了公館。

  好事也有,大哥的狀況日益穩定,病怏怏的小兒也終於能正常飲食。

  就在宗瑛和清蕙都松一口氣之際,二姐仍念念不忘她給清蕙定的「三日之限」——現在家裡人口愈多,她就更見不得清蕙圍著兩個無關的陌生孩子轉。作為臨時的一家之長,她終於在十九號的中午勒令清蕙立刻將這兩個孩子送到福利院去。

  清蕙掙扎著不肯去,二姐連拉帶扯將人趕出門,手握掃把站在門口放出狠話:「盛清蕙,你今天不把這兩個拖油瓶送掉就不要想回來!」

  清蕙極不情願地坐進汽車,宗瑛也與她一起去。

  車子駛出公館,直奔租界福利院。

  清蕙一路都在做思想鬥爭,如果拒不送他們去福利院,那麼她很有可能會被二姐掃地出門;但如果當真將這兩個孩子送過去,她又放心不下。

  宗瑛看出她的焦慮,開口道:「說說你的想法。」

  清蕙明顯在試圖說服自己:「送去福利院也不是不行,我有空就過去看看他們……」她緊張到甚至咬指甲:「以前學校組織我們到福利院做過義工,那時候租界福利院還是很溫馨的。」

  講完所有益處,福利院到了,車子卻連外門都進不去。

  福利院內外幾乎被難民佔領,早失去了昔日的秩序。清蕙看著車窗外,講不出一句話,她的自我說服在現實面前蒼白無力。

  甚至有難民見車子停下,立刻圍上來敲窗戶。她緊緊抱住懷裡的孩子,下意識地往後縮,生怕玻璃被人砸開。

  司機見狀不妙,立刻發動車子,通知後面兩位:「這裡不能待了!」

  汽車在一片混亂當中逃離,清蕙緊張得下意識收臂,只將懷中孩子抱得更緊。待車子停穩,她仍沒鬆手,勒得孩子號啕大哭起來,宗瑛喊了她一聲:「盛小姐——」在她恍神之際,接過她懷裡哭得愈凶的孩子:「我來。」

  清蕙手臂肌肉繃著,一時間難以鬆弛,好不容易緩過神,她看向車外,映入眼簾的是寬闊的黃浦江,一艘英國人的驅逐艦停在江面上,即將起航。

  數日來蘇州河裡漂著屍體,抬頭就可以看到城市北面隱隱升起來的黑色煙霧。難民仍不停地擁入租界,哄搶不斷發生,運糧的車輛常常遭到阻截,正常營業的商店不斷減少,租界居民盡可能地減少出門,警察顯然有心無力,戰火就在門口燒,租界的撤離也開始了——

  超過八成的英國婦女和兒童登上驅逐艦即將去吳淞登船,撤離上海這座危城。

  起程的驅逐艦,像遠去的諾亞方舟。

  4

  車內嬰兒的哭聲漸漸止了,盛清蕙的視線仍在車窗外。

  她臉上的驚恐不定轉而被無奈沮喪所取代,神情委頓,情緒亦低落:「我剛剛都說了些什麼……學校組織我們去福利院還是好幾個月前的事,現在連學校都被炸了,福利院的情況又能好到哪裡去……」

  喃喃片語,是對之前自我說服的全盤否定。送福利院這條路被堵死,還有別的路可走嗎?

  為此陷入沉默與為難的除了盛清蕙,還有宗瑛。兩個孩子都是由她帶進盛家,如果當時她在華界沒有施以援手,那麼也就不會有小妹現在的苦惱。

  宗瑛又下意識地抿唇,思索解決辦法。她固然不能將這兩個孩子帶去二〇一五年,然而上海眼下這種狀況,尋常人家大多想著如何逃離,逃不走的則紛紛琢磨怎樣節省生活資料,如此節點,想要找個合適的家庭來領養這兩個孩子,實在是難事。

  難歸難,總要用盡辦法試試,她想。

  「盛小姐——」宗瑛終於開口,決定先將擔子從清蕙身上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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