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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沒料話還沒說出口,盛清蕙卻突然握緊拳,撐起唇角,鼓足勇氣說道:「就算二姐不同意也不要緊!我有媽媽單獨留給我的一筆嫁妝,以後我還能工作,我有本事養小孩。」

  她說完看向宗瑛,似乎想從對方那裡再獲得一點支撐,「我可以教英文,說不定還能教鋼琴,或者去洋行,就算不靠家裡也不會餓死。宗小姐,你講對不對?」

  宗瑛轉頭看她,那一雙眼眸中透著年輕人獨有的光亮與堅定,教人不知怎樣開口勸阻。

  盛清蕙此時下定了決心,從宗瑛懷裡接過孩子說:「既然今天是十九號,那麼就叫阿九好不好?」她乾脆果斷地給孩子起了小名,又努力用笑容來抹去剛才經歷的一切不愉快,並建議道:「午飯還沒有吃,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吧!」

  她熟練地同司機報了地址,司機掉頭轉向南京路,十分鐘後,車子在一棟大樓前停下來。

  清蕙帶著兩個孩子下了車,擺出一副興致勃勃的模樣,同宗瑛講:「宗小姐,這裡的牛排很好吃的。」

  可她剛轉過身,面上笑容卻在瞬間凝結——她摯愛的西餐廳,此刻雙門緊閉,只懸了一塊暫停營業的牌子。

  一切都在提示著今不如昔,唯有旁邊一家照相館開了半扇門,算得上正常營業。

  清蕙心有不甘地盯了西餐廳幾秒鐘,又將視線移向照相館,轉頭同宗瑛講:「宗小姐,不如我們去照張相吧?」

  宗瑛不拂她的意,低頭隨她一道進入照相館。

  一推門,鈴聲即響,西裝筆挺的老闆聞聲探出頭:「要拍照呀?」

  「嗯。」清蕙轉頭同身後的小男孩說,「阿萊,到前面來。」又抬頭對老闆講:「我們要拍張合影的。」

  老板眼尖察覺到阿萊穿得有些寒酸,馬上就問阿萊要不要去換套衣裳再拍。

  阿萊束手束腳的,清蕙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眼神:「阿萊,小孩子拍照隆重點才更有趣的,所以你同老闆去換一身衣裳好不好?」

  他這才去了。

  只一會兒,簾子後面便出來一個小人,簇新的白襯衫,灰褐格子領結,穿得齊齊整整,看起來相當精神。

  清蕙顯然十分滿意,抱著阿九走到幕布前,坐進圈椅裡,又騰出手招招阿萊叫他過去。阿萊便到她身旁站著,小身板挺得筆直。

  宗瑛隻身站在鏡頭外,安安靜靜地看。

  突然,清蕙又喚她:「宗小姐,你也一起來呀!」

  宗瑛倏地回神,委婉地拒絕了這個提議:「我不習慣拍照,你們拍吧。」

  清蕙略表遺憾,但很快又進入拍照狀態,在照相館老闆的指導下調整坐姿與面部表情。

  照相館內一派風平浪靜,空氣裡隱約浮動著香水味,午後陽光順門縫爬入,照片定格的刹那,宗瑛徑直走出了門。

  作為一個外來者,她不該在這裡留下太多痕跡,是時候回公寓了。

  她和清蕙在回去的路上買到一些新鮮出爐的司康,到699號公寓時,清蕙分了半袋給她,又問:「宗小姐,你真的要在這裡等三哥哥嗎?」

  「嗯,我同他講好的。」宗瑛接過紙袋,又看看兩個睡熟的孩子,欲言又止地下車回公寓。

  黃昏愈近,她進屋便捕捉到一種久違的熟悉味道。

  兒時暑假,午覺漫長,醒來就到傍晚,常常能聞見公寓裡這種被太陽蒸了一整日的閒散氣味。

  那時媽媽講她:「暑假這麼多的時間,你為什麼總是用來睡覺呢?午覺睡太多也許會變傻的。」

  她就理直氣壯地回「可是我作業都寫完了呀」,然後抱上西瓜跑去陽臺,一邊吃一邊看日頭下沉,總有莫名的圓滿和踏實感。

  她止住回憶,走向陽臺,暮光籠罩下的城市隨即映入眼簾。

  沒有數十年後的高樓林立,站在六樓即可居高臨下,視線所及幾乎一片低矮。戰時限電的城市,不復往日的不夜喧嚷,每一塊屋瓦下的人,都必須面對這驟然的冷清與未知的將來。

  公寓花園裡不再有孩子的嬉鬧聲,上樓前葉先生就講:「我們這裡住的多是外國人,以前交關熱鬧的。現在呀紛紛退租回國,倒一下子冷清起來了,相當不習慣的,你看這一遝遝的晚報——」他說著舉起好幾日都無人要的報紙:「訂來給哪個看呀!」

  宗瑛站在陽臺上看夕陽沉落,心中不再有兒時的踏實與滿足感,替而代之的是一種無力幾分茫然。能做什麼、該做什麼,她無從把握——對她而言,這個時代是不得變更的塵封歷史,貿然地對它動手腳,哪怕只是分毫,說不定也會釀成無可挽回的過錯。

  她靜靜地等,等到暮色四合,等到整座公寓都沉寂,盛清讓回來了。

  家裡漆黑一片。他按亮燈,餐桌前、沙發上空無一人,又匆匆上樓,在客房裡也未尋到她身影。

  這令盛清讓陡生慌亂——他擔心宗瑛沒有按時來,更擔心她在路上遭遇了什麼麻煩。跑下樓,夜風將阻隔陽臺的窗簾撩起,細細的一縷月光便趁機覆上地板。

  他一愣,快步走過去,終於在陽臺上發現了沉睡的宗瑛。她的頭挨著椅子,月光鋪滿側臉,明晰線條平添了一些柔和。

  盛清讓手裡的公事包還未放下,一動不動站在籐椅前看著她,過了許久,一顆心才恍然放下,後知後覺地歎出一口氣來——幸好。

  他不忍打擾,但放任她睡在這裡,一是對脊柱不好,其次容易著涼,另外時間也不早了。

  他俯身打算喚她,一聲「宗小姐」還未出口,宗瑛卻突然噩夢驚醒般睜開了眼,眸光裡盡是驚恐——

  她呼吸有一刹失律,下意識伸出手就去抓,只聽得有聲音在反復同她講「沒事了宗小姐,沒事了」,緊接著一雙穩有力的手就握住了她的手,聲音低柔似安撫:「沒事了。」

  她這才辨清近在咫尺的一張臉,繃起的雙肩頓時垂塌,氣息亦漸緩,聲音微啞:「什麼時候了?」

  盛清讓借著月光瞥一眼腕上手錶,答:「近十點了。」他握住她的手,本能地想借她一些溫度和踏實感,理智卻告訴他此時應該禮貌地鬆手。

  他一點一點鬆開手指,幾乎要放開她時,宗瑛突然反握住他。

  他一愣,她用剛睡醒的聲音問他:「差多久到十點?」

  「兩分鐘。」他說,「要回屋裡嗎?」

  「不——」宗瑛努力平復驚醒後失律的心跳,借力站起來,抬眸同他講,「我想再吹會兒風。」

  「那麼……我陪著你。」

  踩過晚十點線,從一九三七年到二〇一五年,露天陽臺外是璀璨的不夜燈火,高樓聳立,身處六樓只能仰視,夜空裡一顆星星也沒有,只有飛行器的指示燈孤獨地閃爍。

  離開不過幾天工夫,宗瑛竟覺得闊別已久。

  空氣裡沒有一絲一毫的硝煙味,只有樓下傳來的夜宵香氣。

  宗瑛餓了,她倏地鬆開手,推開陽臺門回到屋內,化身主人招待盛清讓:「先坐。」她說完徑直走向廚房,打開櫥櫃想找些食物,最終只翻出幾袋速食面,又在冰箱裡找到一小塊真空醬肉——足夠吃一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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